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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年,中国的企业家,中国的新面孔

40年,中国的企业家,中国的新面孔

本刊记者 何子维 | 2024-08-13 | 南风窗

中国现代企业已经走过了40年,站在时间线上,看似很长,但对于推进中国式现代化来说,只是全速奔向目标的子弹,应声出膛的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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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深圳湾

举枪,瞄准,许海峰重复了五遍。

三声枪响,同步传来电视直播员的叫声,10环!9环!10环!

1984年的夏天,许海峰夺得洛杉矶奥运会首金,也是奥运史上的中国首金。这一瞬间,全中国、华夏儿女血脉偾张。体育一直被视为国力的窗口之一,许海峰这一枪,让世界感觉到中国有了变化。

世界看中国的目光变了。几个月之后,长城上拿着可乐的中国小伙,站在《时代》周刊的封面上,他笑着。“中国的新面孔”,《时代》周刊赫然写着。虽然很是符号化,但这本老牌杂志正在告诉世界一个事实:新气象的中国正奔腾而来。

奥运夺金和中国人手中的可乐,都只是一个小的切面。这一年,中国的改革开放迈开阔步,现代企业抽枝发芽,一个此后再也无法被忽视的群体进入国际经济视野,他们叫“中国企业家”。


商业初兴1984

1984年1月24日,美国硅谷,留着长发的乔布斯召开了苹果大会,他随性地从布包里拿出了第一代Mac电脑。

在苹果公司为其设计的广告里,身材健美的女孩挥舞铁锤,砸向象征乔治·奥威尔的“老大哥”。这是广告界名扬青史的一幕,宣示了个人电脑的革命狂潮。

人们热衷于这种反叛的味道,就像全球的主流经济学正将“凯恩斯主义”推下神坛,重新握住“看不见的手”以促成新的经济神话,并试图借此避开“奥威尔式的1984”。

就在同一天,等待剧变的还有东方。

一列火车驶入了中国深圳,身穿深灰色中山装的邓小平健步走下火车。在特区大规模建设的第五个春天,深圳首次迎来了“总设计师”。

听完汇报后,邓小平登上了一座22层高楼,呈现眼前的是纵横交错的宽阔马路、车流如梭以及热火朝天的工地。

邓小平指向斜前方问:那幢楼要建多少层?答曰:国贸中心大厦,设计要求建53层。

“三天一层楼”的国贸速度就是深圳速度,邓小平深沉的眼神里闪亮着兴奋与喜悦。过往关于“改革开放”的争论、围绕特区的议论,一度如气势汹汹的台风,在这一刻止住了,化为了和煦而持续的春风。邓小平坚定地说:“我都看清楚了。”

国家方向清楚,人们就有信心,有奔头。此刻,一个年轻人骑车途经国贸,扎堆的人群、躁动的空气吸引了他。一打听,说是邓小平视察,他顿感“干大事情的时候到了”。

要“干大事情”的年轻人就是王石。4个月后,凭借倒卖饲料赚到的300万元,王石在国贸南向一公里成立了深圳现代科教仪器展销中心,配备的第一件办公用品,就是刚刚发布的Mac电脑。4年后,已经习惯大刀阔斧的王石倒腾出一个异类企业—混合所有制的万科。

倒爷、投机高手、个体户,这些褒贬难辨又暗藏着不安的称号,从南到北,横扫整个中国,即便是知识分子也不能免“俗”。

比如柳传志,不过,他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倒爷。创业初期,柳传志被骗了14万,本打算靠倒卖旱冰鞋、运动裤衩回本,却又赔了。就在柳传志急出了病的时候,1984年,中国科学院把那间不足20平米的传达室出借给了他。谁也没有料到,这一出借就倒腾出后来的联想。

这是1984年,就像王石、柳传志,一批纵横中国商场的名字在这一年相遇了,共同开启了中国商业史上的“企业家元年”,为日后活跃的商业氛围和巨额的民间财富种下了灵动的DNA。

李经纬盯上奥运会,魄力过人地推出了“东方魔水”健力宝。任正非因发明第一台空气压力天平,登上《人民日报》头版,后开了家电子公司。鲁冠球以自家价值2万多元的苗木作抵押,承包了厂子,即万向的前身。李东升在一个简陋的农机仓库,和香港人合作生产录音磁带,TCL就此诞生。

潘宁领着几个师傅,手工敲出来一台双开门冰箱,容声(科龙)冰箱横空出世。曹德旺去武夷山游玩,意外得知汽车玻璃的价格昂贵,高兴得合不拢嘴。李书福送鞋修补时,看见修鞋师傅都在打磨冰箱配件,马上嗅到商机……

而伟大的历史书写,还藏在了不易察觉的细节里。

也是1984年,邓小平在上海微电子技术应用汇报展览会上,用他一辈子改不掉的四川口音说了一个著名言论:“计算机普及要从娃娃抓起。”当年的“娃娃”们—破格录入杭师的马云、喜欢天文的马化腾、盯上学校的计算机的李彦宏、梦想当村长的刘强东、喜欢下围棋的雷军……他们的命运从此在创新中重生。

要改变、要富强、要崛起,这些念头通过商业让无数中国人发出光芒,照亮了1984年,热烈而醒目。


把企业家请回中国

企业家群体在同一年里爆发,其实是时势造英雄。

一是,商品和服务的长期匮乏,满足不了人民的基本生活需要。二是,单一公有制经济容纳不了增长的就业需求,尤其是包产到户改革后释放出来的巨量“农村剩余劳动力”。

时与势把中国推到十字路口,但怎么办,路径要选对,否则动力就会变压力,红利就会变包袱。解决这个难题,还得靠思想解放、体制改革。

故事,从大讨论开始。大讨论,则从“不满意”中开始。

1984年冬,35岁的张瑞敏出任青岛日用电器厂的厂长。在这家濒临倒闭的集体企业,张瑞敏发现工人“上班8点钟来,9点钟就走人,10点钟时随便在大院里扔一颗手榴弹也炸不死人”,人浮于事、缺乏激励、管理不善。张瑞敏十分“不满意”,决定给工厂治病。

没想到,张瑞敏最早下达的要求竟然是,“不准在厂里大小便”。尽管沉疴多,张瑞敏还是首次引进了工资与工作量挂钩的绩效制度,明确干得好的工人可以拿到两倍的基本工资,但是不合格的连基本工资的一半也没有,违规者则一律开除。

抓好对人的管理,一年后,张瑞敏开始抓物的质量,他当着工人的面一口气把76台不合格的产品砸成废铁。这是之后家喻户晓的海尔故事。

作为国企负责人,作为个人,张瑞敏用怒砸不合格产品表达他的“不满意”。而在福建,同样是国企负责人,是以群体的形式表达对发展现状的“不满意”。

中国经济可以更好,中国企业可以更好。1984年3月,福建省经委召开会议,研究怎么搞活企业。与会的55位厂长认为国有企业被计划经济体制“五花大绑”,连夜起草了《请给我们“松绑”》。一封呼吁信,激起万千关切,《福建日报》在第二天头版头条全文刊登了这封信。与这封信同时刊登的,还有时任福建省委书记项南的批示:“此信措辞恳切,使人读后有一种再不改革,再不放权,就真正不能再前进的感觉。”

半个甲子后的2014年,习近平总书记给福建30位企业家写信,对该事件予以了肯定。他表示:“30年前,福建55位企业负责人大胆发出给企业‘松绑’放权的呼吁,很快在全国上下形成共识,成就了经济体制改革的一段佳话,我对此印象犹深。”

有来有往,岂止在几封信。松绑放权,不只在一夕间。

当年,“松绑”放权事件,在全国引起了强烈的连锁反应,促进了思想解放。半年后,党的十二届三中全会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这是改革的一次重大胜利,突破了把计划经济同商品经济对立的传统观念,明确了社会主义经济是“公有制基础上的有计划的商品经济”—中国人的智慧以及打破认知窠臼的非凡勇气,体现在这个严谨表述中。

邓小平称之为“当代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经济学家们视之为“第一次对改革进行‘顶层设计’”。自此,企业家们“想要做事而不敢、不能”的难题,迎刃而解了。

何难之有?要知道,今天默许由企业定夺之事,如物资供应、产品调拨、价格规定、人事安排、工资定级等,在当年都由国家统一安排。企业没有经营权,也没有所有权,连建一个厕所都要主管部门批准。大伙躺在旧体制的怀抱里吃大锅饭,企业好坏与己无关。在这样的体制下,绝大部分企业年年亏损,毫无活力。

人人都清楚,局面不改革,难以为继。但改革的锋芒突破了计划经济体制后,中国企业的发展也并非一路坦途,而是波浪式前进的。尤其是一些人总把计划和市场的问题同社会主义制度联系起来,提出姓“社”还是姓“资”的问题。最典型的就是“傻子瓜子”事件。

年广久,一个不识字的“傻子”竟然靠卖瓜子,一年赚了几百万,还雇了很多人,当上了老板,在很多人看来,完全是不可以被接受的。1984年,邓小平在中顾委第三次全体会议上,专门提到此事:我的意见是放两年再看。如果你一动,群众就说政策变了,人心就不安了。让“傻子瓜子”经营一段,怕什么?伤害了社会主义吗?

可以说,每一次出现如此争论,都会给企业的发展带来高度的不确定性,从而影响中国经济的发展。

这里面牵扯到的企业,甚至还包括了华为。高尚全在参加中共十五大报告起草时,有人提出“华为姓资不姓社”,理由是国家没有投资。这关系到改革中必须弄清的重大原则和方向,敏锐的高尚全主动提出去深圳实地调研。调研的结果令他兴奋—任正非靠2万块钱起家,华为员工持股,把员工利益和公司利益捆绑在一起,不仅解决了大量就业,还给国家上交了大量税收。高尚全认为,它恰恰“回答了什么是社会主义、怎样建设社会主义的问题”。

高尚全“保住”了华为。后来,中共十五大报告中明确提出的“劳动者的劳动联合和劳动者的资本联合为主的新型集体经济,尤其要提倡和鼓励”,其中就有来自华为的启示。

回顾历史,有人说这样的故事再怎么重复都不为过,就像今天中央要求坚持和落实“两个毫不动摇”,促进各种所有制经济优势互补、共同发展,再怎么强调也不为过一样—唯有理解思想的解放、制度成本的降低以及企业家群体的整体回归之不易,方能看清中国的改革逻辑与增长的秘密。


现代企业再出发

中国经济取得伟大成就的成因是复合的,但不得不承认,理论的突破引领着实践飞跃,一如那句形象的比喻:只要打开鸟笼,鸟自己知道该如何飞。

40年来,我国市场主体从不足50万户增加到目前的1亿户以上,增长了200多倍;过去十年,中国市场主体数量年平均增速更是达到了12%。大到天眼探空、神舟飞天,小到移动搜索、电子商务,知名或不知名的中国企业,前赴后继,争夺市场,蔚为壮观。中国随之成功地从一个贫穷落后的发展中国家,崛起成为了全球第二经济大国,出现了工业革命以来最大规模的工业化和都市经济圈的群聚效应,以及将呈现出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中产崛起。

中国这样巨大规模的发展,是40年前不敢想象的。但今天,在谈论“企业家精神”时,我们仍不轻松。

40年之间,中国企业进化迅速,淘汰也极为惨烈。我们看到企业家有自己的狂飙期,有自己的激情年代,也看到一些企业家已淡忘或离去,还有一些消失了,消失在想要快速套利所散发出的负面作用中。尽管无须对过往褒贬,毕竟他们打开了中国尘封已久的商业大门,其昂贵的学费也成为了后来者的养料,但在某种意义上,泛滥的激情、混乱的秩序和对常识的无视,也正在毁坏我们改革进程的积累。所以,需要指出,在主张企业家精神时,要谈政策冷暖,也问是非曲直。

尤其是今天,中国企业们高谈出海,走向世界,但国际经济竞争的复杂性和艰巨性,又超出预想。能不能很好地走出去,能不能更好地服务于更大的经济体,中国企业家们也必定在行将到来的全球化竞争中历经考验。

尤其是今天,“卡脖子”三个字每每谈及,创痛甚巨。那些投入大、见效慢、风险高的领域,长期乏人问津,一度导致“国产替代”四个字成为评判企业和企业家最重要的标准之一。

半导体产业发生的事就是一个缩影。众所周知,中国拥有全球最大的芯片消费市场,但据IC Insights统计,2022年,中国的芯片自给率仅为18.3%。与此同时,近30年,在芯片全球产业链中的占比,美国约50%,中国仅为5%。十倍差距的背后,是中国芯片发展落后的十几年。

其中,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在这个巨变时刻,中国自主创新所需要构建的企业新秩序,需要与多股力量不断博弈又不断磨合。用任正非的话来说,夹在中美贸易战中的华为就像“两个碰撞的大球之间的一颗芝麻”。

对中国企业家来说,要培育好这一颗芝麻,没有历史的成例可供参照,没有既定法律程序可以沿引,攀登世界科技高峰,只有自主创新这一条路。

1984年,党的十二届三中全会设想用五年左右的时间,推动我国经济体制的改革。

我们看到,完善市场所需的硬件并非难事,但要造就一个企业家群体,则要久久为功。

2024年,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强调弘扬企业家精神,加快建设更多世界一流企业。

我们看到,尽管叱咤风云的企业家已至不惑之年,但面对新的要求,我们已经有理由相信,在中国走到了前所未有的历史深度和时代宽度之际,无数投身国家富强、经济繁荣的新的青年企业家,正在拥抱更加壮阔的愿景。

就像当年的许海峰一样,他们沉着、冷静,无论抵达目的地多么艰难,也绝不放弃,更绝不孤立于世界,因为,“良好的击发时机,不是在绝对稳定的情况下,而是在轻微的晃动中寻找”。

中国现代企业已经走过了40年,站在时间线上,看似很长,但对于推进中国式现代化来说,只是全速奔向目标的子弹,应声出膛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