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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克兰危机,美国对俄政策的失败

乌克兰危机,美国对俄政策的失败

雷墨 | 2022-03-18 | 南风窗

乌克兰危机为何恶化到如今的局面,站在不同的立场会得出不同的结论。但如果拉长历史维度看,美国的霸权思维是一个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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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2月21日,意大利西西里岛,北约在意大利海域举行演习   图/人民视觉


“冷战结束的终结”(The End of the End of the Cold War),这是美国《外交政策》杂志2016年12月一篇文章的标题。该文作者是俄罗斯裔美国资深媒体人朱莉娅·艾菲,分析的切入点是俄罗斯“干预”2016年美国总统选举。在她看来,这种干预是莫斯科对冷战结束以来美国及其西方盟友,通过政权更迭、颜色革命对非西方国家进行所谓民主改造的一次成功反击。所以她认为,2016年是“终结之年”。

现在看来,上述标题显然更适合2022年的俄乌战事。一方面,与发生在网络空间的干预大选不同,欧亚大陆爆发了热战;另一方面,与2008年俄罗斯-格鲁吉亚战争、2014年克里米亚(半岛)被兼并不同,战争爆发在欧亚大陆腹地,而且涉及俄美地缘政治争夺的焦点,胜负如何将直接影响格局走向。这样对比来看,被朱莉娅·艾菲认定为“终结”的事件,充其量只能算“前奏”。

那么,俄乌战事会不会也只是“前奏”?目前战场形势依然处于胶着状态,西方对俄罗斯的制裁,无论在深度还是广度上,都是冷战结束以来的最高级。谁能断定眼下的战争不是在酝酿更大的危机?时局剧变之下,每一个危机都会像“终结”。没有最像,只有更像。

乌克兰危机为何恶化到如今的局面,站在不同的立场会得出不同的结论。但如果拉长历史维度看,美国的霸权思维是一个重要原因。


悲剧的主角,剧情的配角

对于乌克兰来说,这场危机是个悲剧。但更大的悲剧是,它是悲剧的主角,却是整个剧情的配角。无论是在战场上能扛多久,还是如何安排与莫斯科未来的关系,基辅几乎都没有实质性的决定权。这是不可否认的现实。而这种现实的形成,又有着历史渊源。从俄罗斯角度来看,俄乌战事是俄罗斯对冷战结束以来北约东扩不满的一次大爆发。无论如何解读这种不满的“合理性”,都不能否认其客观存在的事实。

俄罗斯的不满与美国的霸权心态之间,可以说有着直接的因果关系。“霸权像人类一样古老。”这是美国已故知名国际政治学者布热津斯基,在其1997年出版的《大棋局》一书第一章中的第一句话。在他看来,美国的独特之处在于,它“变成了一个影响力和控制力前所未有地遍及全世界的大国”。所以,布热津斯基对美国的欧亚大陆战略给出的建议是,“建立一种以美国为政治仲裁者的稳定的大陆均势”。

历史已经证明,冷战后美国的战略路径,大致上是沿着布热津斯基的建议走的。既然是“政治仲裁者”,那就意味着美国必须对欧亚大陆的政治拥有是非善恶的裁决权。就这样,美国的冷战胜利者心态,直接转化成了霸权心态。在这种心态的驱使下,当时的美国政治精英是如何看待俄罗斯的呢?布热津斯基在《大棋局》中的一句话很有代表性:对美国来说,俄罗斯实在太虚弱了,不配成为伙伴;但如果只是作为美国的病人,俄罗斯又太强壮了。

布热津斯基的这种评价,事实上反映了美国政治精英长期以来对俄罗斯既鄙视又恐惧的复杂心态,而且一直持续到现在。因为鄙视,所以不会视俄罗斯为值得平等交往的对象,进而不会严肃地看待其利益关切;因为恐惧,所以要继续削弱俄罗斯的实力,客观上给其制造了不安全感。印度前外交官穆克帕德哈亚曾说:“在普京看来,西方甚至从未对俄罗斯给予作为战略对手最低限度的尊重。”

在某些分析人士看来,俄乌战事的根源,在于美国在霸权心态的驱使下,一步步把俄罗斯逼成了令其头疼的对手。美国《外交政策》杂志资深政治记者迈克尔·赫什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写道,“二战结束后,美国设法把德国、日本这两个强大的侵略国家改造成了长期、和平的同盟;但冷战结束后,华盛顿却通过一系列政策把俄罗斯变成了充满怨恨的对手,最终的结果就是普京出兵乌克兰。”

根据迈克尔·赫什的分析,二战结束后美国对德日采取的是要求无条件投降并全面占领的政策,自上而下地改造这两个国家。但在这个过程中,美国的政策也顾及了政治和文化差异的敏感性,最典型的是保留日本的天皇制。“冷战结束后,美国或西方的军队没有‘物理占领’(physical occupation)前苏联地区,但是某种形式的‘精神侵占’(psychological occupation)却发生了。” 在他看来,这种精神侵占即是在“历史终结”的狂欢下,“无差别”地推广所谓的西方模式。

对于俄罗斯来说,这种精神侵占客观上在将其视为“战败国”。而当这种“侵占”抵达基辅时,注定会触动俄罗斯的敏感神经。因为与其他前苏联地区相比,乌克兰独特之处在于它是俄罗斯文明的发祥地。普京在2月21日的全国电视讲话中说,“乌克兰对于我们来说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邻国,它是我们自己的历史、自身的文化,是我们精神空间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也就是说,西方不仅“占领”,而且还不顾及“差异性”。


危机的缘头

精神侵占作用于心理层面,但与之密切协同的战略挤压,则直接触及俄罗斯现实的国家安全利益。在上述讲话中,普京表达了对北约五轮东扩的强烈不满。在1999年北约开始第一轮东扩前,这个军事集团仅在俄罗斯领土北端与挪威交界的地方有一小段接壤。但经历了五轮东扩后,北约的边界向东推进了1000多公里。普京在去年底的一次军方高层会议上说:“他们应该知道我们已无路可退,难道他们觉得我们只会无动于衷地看着?”

俄罗斯出兵乌克兰,以“超常规”的方式告诉美国和北约,它没有“无动于衷地看着”。因为一旦乌克兰加入北约,那么北约将与俄罗斯增加近2000公里的“接触面”。普京在讲话中说,对自身安全的选择不能对其他国家构成威胁,而乌克兰加入北约,正是对俄罗斯安全的直接威胁。“如果从哈尔科夫(乌克兰东部城市)发射弹道导弹,抵达莫斯科仅需7-8分钟,如果是超音速导弹,只需4-5分钟。这就叫直接把刀顶在喉咙上。”

俄乌战事爆发后,美国著名国际问题学者米尔斯海默在接受《纽约客》专访时表示,目前危机的真正源头,是2008年北约布加勒斯特峰会上,把乌克兰、格鲁吉亚确定为东扩对象。他在谈及乌克兰为何不能加入北约时说,“当你是像乌克兰这样的国家时,临近俄罗斯这样的大国,你就必须时刻留意俄罗斯人的想法。如果你拿棍子戳他们的眼睛,他们就会立刻报复。西半球国家对待美国时就非常了解这一点。”

去年底,俄罗斯曾向美国和北约提出书面安全保障的要求,其中的核心要点是北约不再东扩,尤其是乌克兰不得加入北约。但这些要求遭到了拒绝。米尔斯海默在2014年的乌克兰危机爆发时曾撰文谈及这个问题。他写道,“华盛顿或许不喜欢莫斯科的立场,但应该理解这背后的逻辑。因为这是地缘政治学科基础教程:大国往往对逼近其领土的潜在威胁保持敏感。”

但是,霸权思维导致美国只在乎自身的“敏感”。对于拒绝向俄罗斯承诺北约不再东扩,美国和北约的解释是,俄罗斯这种寻求维持势力范围的做法,代表了过时且不合法的观念。而在美国前外交官、兰德公司学者詹姆斯·多宾斯看来,鉴于美国一直通过北约扩张其影响力,这种解释显得不那么具有说服力。“如果某个潜在的对手把防务边界延伸到美国的边境,你想象一下美国的政府会作何反应。”

由此也可以看出美国霸权的逻辑—我可以挤压你,但你不能逼近我。从这个意义上说,乌克兰正是美国霸权逻辑的牺牲品。战争爆发在俄乌之间,但俄罗斯的真正指向是美国。普京曾多次指责美国推动乌克兰加入北约,“美国的许多欧洲盟友很清楚这种前景的诸多风险,但他们不得不屈从于老大哥的意志,美国人只是利用他们来推行明显的反俄政策”。

说美国是始作俑者,一点都不冤枉。布热津斯基的《大棋局》中有这样一段话:“如果美国业已启动的扩展北约的努力停滞或徘徊不前,美国便不可能有什么对整个欧洲大陆的全面政策。这种失败将使美国的领导信誉扫地,将使欧洲正在扩大的观念被打得粉碎,将使中欧人灰心丧气,也还可能重新唤起俄罗斯现已休眠或行将泯灭的对中欧的地缘政治期盼。”不难看出,北约东扩本质上是一项“美国事业”,意在通过战略挤压俄罗斯来维持美国霸权。


避免局势失控

3月8日,拜登宣布了针对俄罗斯的能源禁令,“今天我宣布美国将瞄准俄罗斯经济的主动脉,我们将禁止进口所有俄罗斯的石油、天然气和能源”。此前,英国已经宣布将在2022年底前停止进口俄罗斯的石油及石油产品。对俄罗斯能源依存度高的欧盟国家,是否以及在多大程度上跟进还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美国及其盟友截至目前的制裁已经达到史无前例的级别,“窒息”俄罗斯经济的意图非常明显。

毫无疑问,美国在通过升级制裁展示强硬。同样毋庸置疑的是,俄罗斯也将以强硬来作为回应。根据美国学者罗伯特·杰维斯对“国际关系中形象逻辑”的理论推理,“要让别国认为自己不会在压力下后退,该国必须经常,或者几乎是经常保持强硬”。从经济体量和政策手段上来看,俄罗斯与美国的制裁与反制裁,绝对是不对称的较量。正因为如此,俄罗斯的强硬是否会超出经济领域,有很大的想象空间。这样的硬碰硬,很可能会酝酿新的危机。

“输不起”的心态,是前景不容乐观的另一重要原因。美国《外交事务》杂志的一篇文章称,如果俄罗斯通过军事手段在乌克兰达成其政治目的,那么欧洲将不再是俄乌战事前的欧洲。“不仅美国在欧洲的主导优势将遭到削弱,任何认为欧盟或北约能确保欧洲大陆和平的想法都将过时。”而如果俄罗斯在乌克兰遭遇重挫,重现当年苏联在阿富汗的历史,对其意味着什么呢?相比来说,俄罗斯可能更输不起。

20多年前布热津斯基描述的对俄罗斯既鄙视又恐惧的心态,在目前的美国政治精英中依然普遍存在。2018年去世的参议员麦凯恩,曾把俄罗斯贬低为“伪装成加油站的国家”。拜登在宣布对俄制裁时,称有信心长期削弱俄罗斯的实力,直到其变成“次要国家”。而对于俄罗斯出兵乌克兰,美国政界较为主流的判断却是,“普京想重建俄罗斯帝国”。这种奇怪的“组合”,决定了美国很难形成理性、有效的对俄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