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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县吹玻璃,世界共举杯

祁县吹玻璃,世界共举杯

赖逸翰 发自山西祁县 | 2024-03-05 | 南风窗

作为山西十大特色专业镇之一,祁县的玻璃浴火而生,轻碰之间,发出了制造业的强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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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祁县,红海玻璃工业园,工人在制作玻璃(图\视觉中国)


1/26,这个奇特的数字,是用来形容山西一座小城的—祁县。

山西省共辖11个设区市和117个县级行政单位,而祁县,恰好是全省26个无煤县之一。没有煤矿资源,也就意味着,祁县的人们必须自寻出路。

在种植玉米和酥梨之外,祁县人有一个更加响亮的名号:晋商。从福建武夷山处购茶,再跨山渡河贩卖到俄罗斯,经商的祁县人走出了一条万里茶路。配合盐、茶和粮的生意,祁县人把票号,即当时的银行,开到国门之外,用中国人自己的金融系统做到“汇通天下”。

昭馀古城与名声在外的乔家大院,诉说着这段历史。“川陕通衢”的牌匾至今仍悬挂在祁县贾令镇的镇河楼之上,回望着当时繁荣的跨境商贸。

历史烟尘笼罩着古建筑上精致的雕刻和绘画,却难掩祁县人的晋商风采。

如今的祁县,仍有这样一群商人,他们向外销售着中国商品,足迹遍布各大洲。他们生产的商品,能在全球市场独占鳌头。但这次,主角从茶、盐和粮食,换成了玻璃器皿。

历史上非我所长,玻璃器皿本不该是祁县人向外寻求“生路”的选择。毕竟,要反向输出别人长于制作且乐于使用的商品,并不是一件易事。

有趣的是,在竞争中留存下来的53家祁县玻璃企业,凭借着每年约25万吨玻璃器皿的产量,支撑起了祁县“中国玻璃器皿之都”的称号,产品覆盖欧美和中东等地。

尽管祁县只是一个连公共交通都不甚发达的小镇,但其人工吹制的玻璃器皿,能分掉27%的全球市场份额。

当地人自豪地告诉南风窗这样一个“定论”—如果在祁县找不到想要的玻璃器皿款式,那这个款式估计在全球都找不到。

成长于四四方方院子的祁县人,却似乎总是擅长于走出方正。煤之外,山西走出了一条极具地方特色的产业路。不同的是,这一地方特色并不建立在资源优势和地域优势上。从外地运来石英砂再出口成品的祁县,其产业优势,几乎是建立在一种“向外的视野”上。


新时代的走西口

在这个小镇,有两样东西能调动起上了年纪的当地人的情绪。一是晋商文化,二是玻璃器皿。

带着游客到巷子里摸院墙、体会历史韵味的祁县人,在谈及玻璃产业时,似乎也首先展现出一种回望的姿态—乐于讲述上世纪的事情。毕竟,这是陪伴着他们一起长大的产业。

1953年,这是官方记载祁县玻璃器皿产业萌发的时间。这一年,祁县城西多了一个烧玻璃的小作坊。而这个作坊,后来成长为了国营的祁县玻璃厂,也是改制后如今仍存的红海玻璃器皿有限公司。

玻璃厂的出现,确实带给祁县人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谈起为何是玻璃,祁县人会总结为,“是走出去的晋商带回来的”。

当地人张安告诉南风窗,在20世纪90年代,玻璃作坊遍地开花的时候,在玻璃厂中吹制玻璃的工人,薪酬能达到普通人的两到三倍。

张安回忆道:“一九九几年、二〇〇几年的时候,(玻璃)车间主任的年终奖是一辆汽车,小伙子挣一两年就能把自己娶媳妇的钱挣出来。”

因为从技术层面而言,这群在玻璃厂中挥汗的高薪人士不是工人,而是工匠。从工匠到玻璃厂老板,当时大批人靠着玻璃得以致富。

祁县工业和信息化局服务中心主任彭建军向南风窗提到,因玻璃厂投资不大,且恰好国营厂内技术人员纷纷下海,祁县在改革开放之后陆陆续续拥有了近200个玻璃厂,“有将近10万来自四川、贵州等地的外来人口,到祁县来打工”。

10万外来务工人员,对于祁县而言,已经是非常大的体量。现如今的祁县总人口数,也只在25万上下。简单的数据对比背后,是当年风风火火的造玻璃器皿风潮。

但祁县玻璃是如何与外商对接上,以至于能容纳下这么多产业工人和玻璃厂的呢?要知道,在计划经济阶段,祁县玻璃尚未出口。

其实,是国际及国内的产业转移,造就了祁县的玻璃大军。

玻璃被称为舶来品,说明其制作和使用者大多是外国人。在更早的全球产业版图中,欧洲的人工吹制玻璃产业是要强于中国的,国人更爱用瓷器。

1997年爆发的亚洲金融危机,加速了产业的国际转移,中国逐渐成为人工吹制玻璃器皿产业的中心—中国的人力资源优势适合这一劳动力密集型的产业。

而同样承接了外国产业的南方,在产业转型方面则更要快于身处内陆的祁县。彭建军介绍道:“南方转型早,渐渐‘放弃’掉这类产业。而最早烧制玻璃的炉子需要烧煤,山西不缺煤也不缺产业工人,适合承接这个产业,也就促进了祁县玻璃产业的发展。”

彭建军口中的发展,不仅仅指祁县玻璃企业的数量和规模越来越大,也指原先给南方企业做代加工的祁县企业,渐渐地直接与外贸公司对接,从天津港直接出口。

简单来说,在从生产到销售的整个流程之中,一直作为代工厂存在的祁县玻璃器皿企业,将减少一个“中间商”。

这,是祁县玻璃器皿产业出口之始。


有阵痛,有冲击

搭一个“土炉子”就能帮企业赚钱,以至于玻璃企业在当时遍地开花,给祁县带来了大量的就业机会和税收收入。但同时,问题也在暴露。

在张安的描述当中,因为到玻璃厂打工的收入颇高,“有些家长就会说,‘还上什么学,上学出来上班能挣几个钱’,好多小孩就去玻璃厂打工了”。

于是祁县政府介入产业发展后的第一项行动,便是建立行业规范。彭建军说:“整治非法使用童工和各类安全事故,然后再推动产业升级,这是2000年政府逐步介入后做的事情。”这里的产业升级主要是指在环保方面的转型,从烧煤到烧天然气,再到如今只用电。

产业升级说起来简单,祁县却承受了多次阵痛。

祁县没有天然气资源,从煤到天然气的转型,还依赖于“西气东送”的政策。“有了替代品,才能比较彻底地转型,否则环保的要求落下来,也只能要求不要露天堆放原料或燃料。”彭建军回忆道。

参与制定了各类玻璃器皿质量标准的龙头企业—山西大华玻璃实业有限公司,是由煤转型到天然气的第一家企业。经历了多次失败后,最终成功的大华给予了其他企业信心,中小企业开始自发将“土炉子”改成天然气炉。

比起煤,天然气更环保,但价高且不稳定。在后续的环保要求下,祁县的企业开始改用电作为“燃料”。

分两步的转型过程中,有些玻璃厂无法实现转型升级,也就只能退出市场。

尽管产业升级会淘汰掉市场中一批企业,短期内造成经济阵痛,但却能促使整个产业良性发展。

彭建军就提及:“不像天然气,往外输送电力的山西不缺电,用电的价格低且环保,电容炉还能满足恒温的要求,如今县中超过90%的企业都用电了。”

转型升级不能算作是过去祁县产业所面临的真正挑战。2008年,才是祁县企业需要背水一战的关键时刻。

这一年,金融危机爆发了。

订单减少,出口受损,祁县不少玻璃厂倒闭,能存活下来的,只有那些抗压能力较强、资金比较雄厚的企业。于是,原先近200家企业,至今只留存下53家。其中不少还是过去十年间刚刚成长起来的企业。

不过,冲击之下仍有好事发生。

比如,着眼海外、资金又相对雄厚的部分祁县企业渐渐获得了自营进出口权。也就是说,如果能拿到外商的订单,它们就不再需要借助外贸公司出口。


人工与机器的“合谋”

某种程度上,祁县的玻璃器皿企业只差订单。毕竟,无论器皿的品质,还是产业链的完整度,它们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祁县玻璃器皿产业的护城河,就是大批的人工吹制工匠。这批成熟的工匠,能够将烧制至1500度的玻璃熔液,吹制成一批误差极小的醒酒器、红酒杯或玻璃杯。

发展较早,又坚持研发和创制,祁县逐渐铸造起属于自己的人才壁垒。过去玻璃企业自主培养工人,如今祁县的职业学校就开设着玻璃器皿相关的专业。

主攻美国市场的山西喜尊玻璃制品有限公司,就是一个例子。

这家公司拥有约200名成熟工人,其中7到8年工龄的工人有约20个。而同类型玻璃企业此类长工龄工人的数量,多是个位数。

这也是喜尊主攻中高端市场的底气之一。其企业内的成熟工人在手工制造玻璃高脚杯时,能够在拉挺过程中将误差控制在0.5毫米的范围内。

但如果到祁县的玻璃厂中走一走,就会发现,成就祁县玻璃产业的,不只是在高温中吹制、贴花、绘画的产业工人,还有生产线中的发明创造。

山西东玉玻璃股份有限公司的生产车间,和其他的玻璃企业不太一样。为了在提高产量的同时保证质量,东玉自主建起了一条机器与人工相结合的玻璃器皿生产线。

机器和人工在这条生产线中相互配合,取长补短:机器负责生产杯体毛坯,人工负责黏合杯子的把手。如此,机器的标准化优势与人工制造的灵气才能同时出现在一个杯子之中。

绞尽脑汁想给技术注入人工灵魂的东玉,还做了另外一件升级创造的事:造出了“人体工学杯”。

“我们通过几千个人握杯的姿势,用大数据计算,设计出了最适合消费者的握杯姿势。在这个代码文件的基础上做出一个模具,再进行人工吹制,才得到这样一个杯子。”东玉总经理李佳奇对南风窗解释道。

升级生产线这事儿,当然少不了龙头企业大华—拥有20多个研发技术人员的大华,每年要在研发领域投入500万到800万元。

如今,大华旗下已有4个子公司,其中就有负责机械制造的格拉斯自动化设备有限公司。值得提及的是,格拉斯虽然只成立7年,却先后斩获了51个发明专利,技术壁垒已经形成。

员工段树盛告诉南风窗,最早大华只有一个机械维修车间,主要负责一些玻璃器皿机械的维修和改造。但发明,就从这里开始。

“很多机械的配件再从国外购买比较麻烦,大华就自己做配件。配件做久了又发现,我们可以根据生产情况,做技术改造和升级。后来,我们又发现还能造创新的设备。”段树盛笑着把过去十几年间大华的努力与突破浓缩在几句话中。

在本就是机械工程师的段树盛眼中,机器是刚性的,而玻璃是脆性的,“这两者在一起,需要柔性加工”。到现在,段树盛经手的机械制造项目已经数不清了。而车间里展示的国内首台超快激光精密切割设备,就是他和大华突破尖端技术的最好见证—这台全球“唯二”的机器出自他的团队。

诸如此类的机械升级改造,在大华营销技术总监梁文胜眼中,也是一个既能适应企业用工需求,又能让工人更舒服地工作的方式。毕竟,在高温且高噪声的玻璃厂里长时间工作,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除了自主发明设备之外,大华还有一座即将投产的智能工厂。

谈及智能化想法的孵化,梁文胜告诉南风窗:“现有的设备其实无法充分达到市场的要求,也无法满足我们牢牢占领市场某一部分的需求。如何在传统工艺的基础上做出质量提升,是我们一直在考虑的方向。”


祁县的Q与I

尽管祁县的玻璃器皿产业看起来欣欣向荣,但从企业到政府却仍面对着压力。产业集聚有些时候也意味着,同类竞争。

在梁文胜眼中祁县集聚的玻璃器皿企业已经逐渐形成了差异化竞争。“凭特色,而不是凭价格,良性竞争。我们企业,也不可能八大类、6000多个品种全覆盖。”梁文胜直言,有些时候大华还会推荐客户去对接更加适合的公司。

尚在努力解决中的瓶颈,则是找市场的问题。比如,已经从主外销转为主内销的东玉就提及,他们如今的增长瓶颈主要是市场问题。

大华也好,东玉和喜尊也好,在与客户搭建联系方面主要还是依靠广交会等展会活动。这也是主攻To B端销售所带来的。而在电商零售,乃至跨境电商零售方面,企业们仍处于尝试或起步阶段。

尽管“G20峰会”国宴、“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博鳌亚洲论坛、卡塔尔世界杯等都有祁县玻璃的身影,祁县的玻璃企业也对接了宜家、万豪、星巴克等全球知名的客户,甚至还为阿玛尼代工,但大多数消费者,其实并不了解祁县的玻璃,也不了解山西的祁县。

比起主攻To B销售,甚至比起做代工厂,如果要做电商,除了知名度之外,还有电商人才、备货、仓库和快递物流等关卡,等着祁县的企业们去逐一攻破。

为鼓励企业发展、帮助企业找到更多订单,2019年祁县被国家工信部批复为“一带一路”中小企业特色产业合作区,2022年山西省又把祁县列为省首批十大省级重点专业镇之一。

于是,再次出现在广交会展区的彭建军,衣服上多了一个代表祁县专业镇的徽章。“这既是祁县的Q和I,也是一扇向外打开的窗户和一个玻璃高脚杯。”彭建军向南风窗介绍道。

根据省和国家的政策,祁县也给出了多项扶持政策,建起了电商服务园区,帮助外销企业响应“一带一路”的国家倡议走得更远。

(文中张安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