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30日,法国达克斯,一名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在患者居住区内(图/视觉中国)
米兰·昆德拉说,遗忘是死亡的另一种形式。对于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简称“AD”)的病人来说,确诊AD,就像是被宣判另一种“死刑”。
AD患者先是从健忘开始,之后接连失去行走、进食、意识等能力,最终成为植物人。照顾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母亲15年之久的聂晓华,在《生别离》一书中这样讲述母亲患AD后的生活—“母亲的生命仿佛在地狱中前行”。
如何战胜AD,研发出有效药物,成为老龄化社会中,人类迫切需要解决的医疗难题。
6月初,知名学术期刊《科学》发布重磅新闻:2006年发表的阿尔茨海默病发病机制领域的奠基性研究计划撤稿。这篇论文在历经2年的调查后,论文通讯作者终于承认论文包含篡改的图像,同意撤稿。
根据Retraction Watch的数据,这项研究已被引用近2500次,除它之外,被文章引用最高的纪录,仅为1656次。
如若正式撤稿,这篇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文章,将成为有史以来被引用次数最多的撤稿论文。
诺贝尔奖得主、美国斯坦福大学神经科学家托马斯·苏德霍夫直指:“因为研究者把它作为自己实验的起点,这一造假风波最直接、最明显的后果,是浪费了NIH(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的资金,带偏了该领域的研究思路。”
同时,论文撤回声明加剧了人们的怀疑—我们可能在某种程度上,误解了这种疾病。
开创性论文造假
早在2022年,有关该论文疑似造假的声音,就引起学术界一片哗然。
范德比尔特大学神经科学家兼医生马修·施拉格,在调查一种名为Simufilam的阿尔茨海默病实验药物造假问题时意外发现,2006年刊发于知名学术期刊《自然》的一篇影响深远的论文,有篡改图片的痕迹。
“从科研定义上来说,图片重复使用或篡改,是学术不端的一种表现。”在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从事阿尔茨海默病研究的博士后陈智雅向南风窗表示,图片或数据被多次使用到论文中,且没有指明出处,图片中数据来源不真实或存在修整图片等情况,对整个文章的真实性造成较大影响,就涉嫌学术造假。
她表示,同一作者的其他文章中,目前涉嫌学术造假的关键图片也被多次使用。
治疗阿尔茨海默病的药物屈指可数。由于发病机制不清晰,药物研发全靠多个假说支持。
目前,在阿尔茨海默病领域,有胆碱能假说、β淀粉样蛋白(Aβ)假说和Tau蛋白异常假说等。
造假论文的研究对象,为β淀粉样蛋白假说的亚型。2006年,这篇名为《大脑中特定的β淀粉样蛋白会损害记忆力》的论文发表在《自然》。
当时,第一作者美国明尼苏达大学的研究者西尔万·莱斯内宣称,发现了Aβ淀粉样蛋白亚型—Aβ*56。这种物质在老年实验鼠大脑中较多,注射到年轻实验鼠体内,会导致其痴呆。
这为β淀粉样蛋白假说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而莱斯内也从不知名的年轻科研人员,迅速成为该领域的学术明星。
“我自己是没有使用Aβ*56的。”陈智雅向南风窗透露,在北京大学阿尔茨海默病实验室,她自己在用Aβ40/42这类商用亚型进行研究。
而在莱斯内的论文发表后,曾有实验室想重复其研究,但最终都失败了。哈佛大学的丹尼斯·塞尔科至少引用了该论文13次。但他在2008年的两篇论文中提到,自己并没有在人体体液和组织中发现Aβ*56。
陈智雅认为,造假一事让神经科学领域的研究人员特别失望甚至不安的原因之一,是该篇论文发表之初被大家捧上天。
原以为是行业里的重大发现,没想到最后是假的。“莱斯内这篇论文的结果,对之后的科研人员来说,多少有些误导。”
她进一步解释道,很多后继的科研人员原想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去做进一步的研究,即便提取不出来Aβ*56物质,也以为是自己手残的缘故,并未怀疑是造假的问题,因而浪费了大量时间和科研经费。
不过,包括陈智雅在内,多位临床医生的研究者告诉南风窗,无论是阿尔茨海默病的临床、学术研究,还是药品研发,受到这次造假事件的影响都相当有限。
因为,Aβ*56仅是Aβ淀粉样蛋白假说的一小个分支。
目前,除第一作者莱斯内外,其余所有共同作者都同意撤回该论文。
莱斯内的导师,也是该造假论文的通讯作者阿什(Ashe)在社交媒体上写道:“尽管两年前我才注意到这篇已发表的论文中存在疑似图像处理的情况,但很明显,莱斯内在2006年发表的这篇论文中,有几张图片被处理过……对此,我作为资深作者和通讯作者负最终责任。”
但是,阿什坚持认为,篡改图片的操作“并没有改变实验的结论”。
最近发表于iScience(《交叉科学》)上的一篇论文中,阿什和她的同事声称证实了2006年这篇论文中的发现。
阿什表示,自己仍相信Aβ*56可能会在阿尔茨海默病领域发挥重要作用。
对药物研发影响不大
从学术研究到新药上市,中间经历的时间比公众想象的还要久。
南风窗记者梳理发现,几乎没有一个药厂,是基于莱斯内这篇论文直接投入资金做药物研发。
开发新药的资金投入巨大,药企新开一个药物管线前,会做充足的实验。在全球其他实验室都未发现Aβ*56这一物质前,不会有药企随便将大笔资金投入基于该论文研究成果的药物研发中。
阿尔茨海默病药物研发的失败率极高。数据显示,在过去的20多年中,全球各大制药公司相继投入数千亿美元研发,已有320余个进入临床研究的药物宣告失败。
一组数据显示,1998—2017年,全球有146个阿尔茨海默病药物在临床研发过程中失败。40%夭折于早期临床阶段,39%在中期临床宣布失败,18%在后期临床失败。
由于相关药物研发失败率高达99.6%,近年来,阿尔茨海默病药物研发一直是全球公认的“天坑”。
美国药物生产与研发协会2018年公布的一项研究报告显示,美国每年要消耗2700亿美元在阿尔茨海默病领域。
根据美国阿尔茨海默病协会估算,如果一款药能将阿尔茨海默病的发生推迟5年,患者人数就能减少40%,就可以节约近3000亿美元费用。
千亿美元市场,吸引了如礼来、辉瑞、罗氏、默沙东等知名药企,前赴后继投入AD药物的研发中。但无一例外,都折戟失败,黯然离场。
2012年,强生/辉瑞的单抗药物Bapineuzumab的III期临床试验失败。
2014年,罗氏宣告Gantenerumab的III期临床试验失败;
2016年,礼来宣告III期临床药物Solanezumab没有达到主要临床终点。
2017年,默沙东宣布停止开发BACE抑制剂药物Verubecestat。
2018年,强生宣布其终止了BACE抑制剂剂Atabecestat的II/III期临床试验……
回溯人类抗AD的历史,一百年时间,FDA(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批准上市的AD药物仅有个位数。这些药物只能改善患者的症状,不能减轻AD的病理变化,也不能逆转或减缓疾病进程。
陈智雅表示,通过目前新药上市的表现结果回看,比较好用的药物多数都是基于Aβ假说做的研发。所以即便莱斯内的文章造假,也并不会推翻Aβ假说。
不过,正如发现该论文造假的施拉格教授所述:“你能通过欺骗来发表一篇论文,你能通过欺骗来获得一个学位,你能通过欺骗来拿到一项资助,但你不能通过欺骗来治愈一种疾病。”
如果早一点纠正领域的发展方向,或许就能节省更多的人力与金钱,去救更多的病患。
阿尔茨海默病的未来疗法
随着老龄化社会的到来,阿尔茨海默病成为人类不得不重视的问题。人们迫切希望找到可以有效治疗阿尔茨海默病的新药或疫苗。
据阿尔茨海默氏症协会梳理,FDA批准的老年痴呆症治疗方法可分为两类,一种是可能延缓老年痴呆症患者临床病情恶化的药物,另一种是可能暂时缓解阿尔茨海默病某些症状的药物。
6月,一款礼来公司生产的新药,让沉寂已久的阿尔茨海默病市场活跃起来。
6月10日,FDA独立科学委员会11名成员全部投票认为,礼来这款名为Donanemab的药物可有效治疗处于早期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并且副作用较小。
在提交给FDA的数据中,礼来公司报告称,研究期间接受Donanemab治疗并完成实验的622名受试者的认知能力丧失速度,比接受安慰剂治疗的受试者慢。不过,这种药物并没有逆转疾病的进展。
这是礼来在经历2次Ⅲ期临床试验后,第一次在AD领域有突破性进展。
经历两次失败后,礼来愈挫愈勇。2021年3月,礼来在《新英格兰杂志》公布了研发的阿尔茨海默病新药Donanemab的II期临床试验论文,并在2021年6月取得了FDA授予的突破性疗法认证。2023年7月,在Ⅲ期临床取得显著性研究成果后,礼来向FDA递交了该款新药的上市申请。
今年6月在FDA会议的成功,意味着Donanemab距离最终上市仅一步之遥,有望成为最新一款能有效缓解AD患者认知衰退的新药。
礼来推出的Donanemab,被看作是与卫材和渤健合作开发的AD新药“仑卡奈单抗”的“头对头”竞争。
2023年7月,仑卡奈单抗被FDA批准上市。2024年1月,该药物也在中国获批,预计今年7月,将在中国部分一线城市医院上市。
不过,仑卡奈单抗治疗价格不算便宜。国内定价为2508元每瓶(规格为200mg/瓶)。一个体重为60公斤的患者需用药为600毫克,约3瓶药物,单次治疗费用约7500元,年治疗费用约18万元,具体花费根据患者体重的不同有所浮动。
根据药渡数据提供的信息,目前在全球范围内,超过700项阿尔茨海默病新药正在研发中。在中国,先声药业、恒瑞医药、海正药业、通化金马等多家国内上市公司也在积极开展相关药物的研发。
在义乌市承接当地阿尔茨海默病认知筛查工作的陈智雅,对未来抱有期冀。她认为,随着医学的进步,未来三五年内,应该会有很多针对阿尔茨海默病的早筛产品出现。
或许,随着更多早筛产品与治疗药物出现,人类攻克AD,将会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