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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朔州山阴野长城,看见活着的历史

在朔州山阴野长城,看见活着的历史

本刊记者 赵靖含 发自朔州山阴 | 2024-10-15 | 南风窗

山阴县,一个在史书中荡气回肠的偏远小城,蓄势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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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落了。

斜飞的细丝从塔身簌簌穿过,檐角的风铃却沉默地垂立,身着衲衣的游僧绕红墙缓行。一股如有神至的宿命感,从这座世上最高的纯木楼阁,倾盆而下。

这里是朔州的佛宫寺释迦塔,与比萨斜塔、埃菲尔铁塔,共称为世界三大奇塔。

9月初,山西转秋,风起雨至,“神话热”恰在此时席卷三晋大地,从小西天至悬空寺,人潮渐次涌入。金戈铁马之城朔州,也被开发出了无数宝藏。

除了游戏中的崇福寺和释迦塔以外,同样为历史学家熟知的是,朔州还记录着一个伟大的人类工程遗迹—长城。这条雄踞在山河表里的巨龙,在长达千年的岁月之中,严防死守着北部边界。

天下九塞,雁门为首。从雁门关镇出发,自西转北,便可沿长城遗迹,寻觅到一座依恒山余支翠微山阴坡而建的军事要塞古城,便是朔州山阴县。这里拥有扼守雁门咽喉的重要据点、现存唯一完整辽代城池,以及中国发现的最大汉代墓群,埋藏着无数戍边将士的英灵。

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只知山西煤炭,却不见泱泱华夏。国潮“文旅热”的出现,让山西这片被称为“中国古代文化博物馆”的土地,被重新认识。

山阴,一座历史文化资源不亚于煤炭资源的工科县城,也开始“辅修文科”,在大刀阔斧进行开发区招商引资、产业调整的同时,也投注了诸多注意力到巍巍长城之上。今年8月底,山阴县挂牌成立了农文旅集团,计划整合重建县内雁门关环线的4大区域,以蓄势待发的姿态,向文旅进发。

遍访山阴县,每一个村落都留下了被誊刻在大地上的古老文明。而人们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些夯土残垣之下,究竟在述说着怎样的一片中国?当大多数的视线被投至热闹中心的时候,一个在史书中荡气回肠的偏远小城,又如何挤入高速运转的现代?


长城之下

如果一定要在中国版图上,寻找“龙”的精神载体,东至大兴安岭,西至天山绿洲,贯穿中国全境、超2万公里的历代古长城遗迹,也许是最好的证明。

从太原出发约两个钟头,便能看见一座四方围城。这里是扼守雁门关的“北门锁钥”,再往前便是一马平川的大同盆地。

同行人老金指着远处的山脊,一条土灰色的边墙蔓延在群峰之中,不时冒出凸起的敌楼与烽燧,“那就是明代长城的遗迹。”自忻州代县白草口村,至朔州山阴县新广武村,一段约10公里的广武明长城,被称为“山西最美野长城”。

而眼前的古城堡,正设在这段长城之外,坐守勾注山下隘口西径。这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军事基地,也是全国唯一保存完整的辽代城池—广武古城,开东、西、南三门,供兵民出入,未设北门,以御游牧民族南下攻打。

如今,这四方城墙的肃穆之感随着战事一同消散,军营也彻底改换为民居。

人类的独特想象力,是这个时代唯一可以自由穿越时空之物。西城门外,一棵古榆悬墙而生,被当地奉为“神树”。站在树下闭眼倾听,仿佛还能感受到从史书中跃出的刀光剑影、战马嘶鸣。

时空折叠,空降秦朝。

秦庄襄王二年,蒙骜攻打赵国,眼下这座城池所在地被纳入秦朝疆土。

忽至西汉。北方四郡郡守、飞将军李广,在这里设置屯兵备战的据点,北逐匈奴。死去的将士忠魂未泯,已在不远处的广武汉墓群长眠千年。

及至北魏,广武城一带发生强烈地震,城池俱损。

再转北宋。杨家骁将杨继业任代州刺史、守边大将,从广武率军杀入北金滩古战场,与辽兵大战。

到了辽金时期,攻守形势变化,辽朝统治者重修旧广武城。明朝洪武七年,雁门关段明长城正式修建,勾注山隘口东径落成一座新广武城。

登上广武长城的标志性月亮门,可以看到两座东西遥望的新旧广武城,在无数个时代的轮转中,这里历经大小战斗逾4700次。

历史故事告一段落,古榆树仍在秋风中纹丝不动。

一辆京牌轿车恰好从古城西门开出来,越过三两个人,驶向空旷的长城一号旅游公路。这座古城如今已经进行了外墙的保护性修缮,城内道路也被清整,但大体上仍然保留着历史的余韵,就连原有的木制城门也还能活动。

老金带头继续往城内走,他是历史爱好者,几乎数得清山西的每一座古建,对神佛庙宇如数家珍。他最爱山阴的“野”,广武长城没有过度开发,保留了最原始的风味。而广武古城内仍然有上百户居民常住,街边可见老豆腐坊,以及载满土豆沿街叫卖的小货车。

一名83岁的老人好奇地打量着闯入这座城中的陌生人,递来手中刚刚摘好的野葡萄。她的儿子去了北京,女儿住在朔州城区,只有她与三两猫狗,在这一方天地里享受珍贵的安宁。

理解两个多世纪的变迁,文字再详实也会显得干涸。事实上,很少有外人会关心边塞的一座小小城池,正如史书里会记得将军,却难寻小兵的身影。

那些未被正史收录的名字,在这座城里日夜操练、耕作,监察敌情、领命出击。即便记载难寻,但石板上的车辙,破碎的城砖,裸露的夯土,都在告诉人们,时间曾真实地从这里流淌而过。

老金让我抬头望向山脉的最高处,骑长城而建的敌楼高台有些许斑驳,但轮廓完整,因为那里很少有人抵达。在几乎静止的时间里,除却虫鸟风雨,鲜少有事物能够打扰它。

广武古城能够保存地相对完好,也是因为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进入城市中心。但若始终没人认识到古建的价值,它也会在年代的循环中最终消殒。

修缮古城,活化运用文物古迹,是一个极其难以两全的命题。山西的所有县市都在写这张答卷,山阴亦后起追赶。


守护之难

靠近生活区的长城,毁坏痕迹很严重。在白草口北齐长城遗址,一名68岁的老人指了指眼前的空心敌楼,里面有水泥砌成的围栏,“这是以前村里拿来放粮食的”。几十年前,农村盖房缺钱,就去河对岸搬“免费”长城砖。

经年累月的劳作,反而令老人身子变得硬朗,她跃上荒废的城隍庙戏台—这里成了她的菜地,摘了几个南瓜,用手搓掉泥土,送给眼前的陌生人。

因为岁月动荡而产生的无意识毁坏,在“野长城”广泛发生。直到新的千禧年到来,人们才逐渐有了保护意识。

第一次见到长城保护员郝中华时,他盘腿坐在炕上。他的妻子霍春玲,在门外招呼我们。这间小屋子扎在广武长城的山腰处,门前摆着几枝降龙木,门内一侧有零食、纪念品售架,炕边则是一张大屏幕,滚动播放着景区监控。

山风大得惊人,其中一个摄像点位被吹掉了信号,郝中华说,这已经是前两天大规模掉线修复后的成果。

2012年,夫妻俩初来长城脚下摆摊,屡次发现有游客偷刻私画,甚至带走长城城砖。这对于已经失去大量包砖的长城而言,将会面临雪上加霜的境地。

郝中华讲,他和妻子每月各领300元,专干守护长城这一件事。山阴县文化和旅游局局长韩承升后来补充道,300元每月只是省里补贴的,另有县里的2000余元补贴和人身意外险、额外补贴,会在年底结给他。

尽管费用不算丰厚,但参与各方都尽到了最大的诚意。据国家文物局官网信息,全国各地已有近7000名长城保护员。但像郝中华和霍春玲这样全职驻扎在长城之上的,确实少见报道。

而作为雁门关沿线的山阴县,截至今年9月,仍没有一个收取门票的文化景点。尽管煤炭工业的发展隆隆向前,但直到2018年,山阴县才脱贫摘帽。

2020年,广武长城国家文化公园申报成功,规范化的保护才初见雏形。山阴也由此拉来了第一个由民间主动的文旅投资,修建了山西最大的滑雪场。

保护需要资金,文保与文旅似乎天然无法分家。山西省文旅厅部署了大方向,经济建设逐渐多元化的山阴县,面对家里的一堆“奇珍异宝”,也开始重点关注“文旅”这门课。雁门关—广武沿线的忻州、朔州已实现高速联通,自驾游代县、山阴县成为热门线路。

变化逐步发生。今年8月末,山阴县农业文化旅游发展集团有限公司挂牌成立,规划了10余个文旅项目,总投资超过60个亿,将打造雁门关沿线、山阴县境内的多个景点。文旅局长韩承升告诉我,如果明年10月再来,应该就能看到一个比较完善的景区建设了。

自信背后,是“好事多磨”的工作。对于文旅部门的干部来说,左手是文物保护,右手是旅游开发,实施下来并没有那么容易。为了一个申报文件,文旅局常常要把弯路走遍,才能确保合规。

人们常常用“不到长城非好汉”来形容达成一个艰难目标的决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的山阴县也处在攀登一个象征着时代发展的“新长城”的过程。


桑干河的新生

来山阴,是为长城而来。但当地人推荐,一定要再去桑干河国家湿地公园看看。后来我才明白,桑干河何尝不是山阴的又一个“长城”。

这个产煤大县,位于黄土高原的东缘,常年气候偏干。相传以前在每年桑葚成熟的季节,一条大河就会干涸,称之为桑干河。如今已经四季长流。

和长城一样,桑干河出了雁门关,一路就到了华北,是北京母亲河永定河的上游。这也意味着,它对于“京津冀”的生态屏障,有着极为关键的先导作用。

与广武古城也相似,通往桑干河湿地公园的路上,没见到太多车辆。黄华眯起眼睛,带众人攀上观景台,手往外一指:“那儿,就是我发现天鹅的地方。”

2016年,黄华辞去了影视行业的工作,到了湿地公园做“临时工”,一待就是10年。2017年12月,他最早在滩涂边拍下了6只天鹅的身影,在山阴县引起了一阵轰动。彼时,人们还没有习惯与野生动物共处。

“天鹅事件”后,越来越多水鸟开始栖息在桑干河湿地,其中不乏黑鹳、大鸨这样的国家一级重点保护动物。讲到水鸟的时候,黄华总是很高兴:“现在一眼望去,最多的时候有5000只天鹅在湖面上。”慢慢地,其他野生动物也来了。2023年,一匹灰狼出现在湿地旁的农村里,咬伤了农户的羊,视频在山阴县的朋友圈里刷屏。这事发生在夏天,黄华比着自己的腰线,“那时庄稼长到了这么高”。

在湿地公园,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维持生态系统的自由生长,人类的工作既不能干扰破坏,也不能过度呵护。但大自然也会主动求助,这时他们需要插手—譬如天鹅受伤了、树木坏死了。

很多时候意外不会发生,但发生时没人在便会出大问题。彼时正值一轮强降雨,湿地公园管护中心副主任张文杰,几乎一星期都待在园区没回家。

张文杰抱着栏杆,把头靠在手背上,远远地看着保育区湿地,对面山坡上竖起来的“候鸟栖息地”牌子歪了,是两天前的夜里被风刮坏的,降雨未歇,还没敢去修。园区里的树木又被盐碱地烧坏了许多,他们刚补种了一轮新树。

至于合理开发区里的观景设施,也还能再等等。湿地公园没有太多经费,很多需要修缮的地方,只能先放着。

为了进一步完善生态治理,他们正在努力申请国家重要湿地公园。北京来的专家钻进桑干河边,对着野草、淤泥、水质,采集了好些标本,专家安慰他们:“如果申报成功,你们湿地公园就是国家的孩子了。”但结果究竟如何,与生态治理的工作一样,只能先做好自己,然后就是保持耐心。

回程的时候,我们再次看见了勾注山,有一段锯齿状向下延伸的城墙,被长城爱好者称之为凤舞龙蟠。有些敌楼遗迹甚至就立在路边,能直接走进去。

此时正是玉米成熟的季节。从灰暗的古楼中望出去,拱形的箭窗外,一片青绿,令人心中涌起丰收的期待。却不知,数百年前,站在这里的守城的将士,又看到了什么样的景色。

每个时代,长城都有不同的意义。每个时代,也都在建造属于自己的长城。

9月6日,集大原高铁“山阴南站”的标识成功挂牌。

山阴县,终于要通高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