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bar

我在衡水中学拼命跑

我在衡水中学拼命跑

本刊记者 何国胜 | 2021-08-13 | 南风窗

同学们大都是头发油油的,脸上会长痘。夏天教室里会有一股明显的异味,但每个人的精神状态是饱满的。没多少人过多在意自己的形象,因为大部分时候看不到自己是什么模样,“根本没有时间照镜子”。

两年前,张颖刚进大学,经常给自己的高中母校辟谣。

她跟同学们解释,衡水中学跑操时不会边跑边背书,也不是人跟人之间紧贴着没有空隙。

也解释,衡水中学并不是指衡水的所有中学,而是衡水中学和它参办的衡水市第一中学。衡中人把前者称为北校区,后者叫作南校区。

还解释,每年高考前市面上所谓的衡水密卷都是假的,他们的老师从未出过什么密卷。而且他们也不是外界所说的只知道学习的书呆子。

张颖的经历,折射的是衡水中学自“出名”以来,在舆论场上面临的常态—猜测、争议。

有人指责它跨地区掐尖招生的方式,破坏了基础教育的生态,也有人称它不过是一个盈利机构。身在其中的人,则自认因衡中得福,考上自己心仪的高校,人生轨迹得以改变。

争议烟尘背后,衡水中学的学生,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

  

片 段

毕业两年,张颖对衡中三年生活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回忆总是以片段的形式泛起。

在最紧张的高三,每次月考后,班主任在班会课上都会给大家放一首《光明》。

没有人说话,考得如意的人平静地坐着,感到的是希望;考得差的人流着眼泪,将“虽然失败的苦痛,已让我遍体鳞伤,可我坚信光明就在远方”这三句词记在心里。

在张颖记忆里,这是能代表她高中生活的画面,也是她离开后对衡中的评价—给人希望、自信和让人努力。

在张颖升入高二时,秦桑选择从一所刚上了3个月的211高校退学,一个人拉着行李箱走进了衡中南校区的校门。

想起在那里的8个月,脑海里首先出现的也是片段。

教室的窗户很大,配着宝石蓝的窗帘,阳光可以微微穿透它,将窗外的树影摇曳在上面。窗外是另一栋教学楼的红墙,墙上写着“教育要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从秦桑的座位上望出去,看到的是“面向未来”。

她去衡中,就是为了追求理想中的未来。

今年刚毕业的许云,也有自己的回忆片段。他在一次考试中打翻了自己带的开水,烫伤了脚踝。班主任知道后,迅速出去买了烫伤药,当场蹲下来给他涂,而他则继续考试。

打开记忆匣子的一刻,张颖、秦桑、许云他们总会被高中生活里的温暖、美好击中,记忆慢慢展开时,更多的细节才开始显露。

高三635班,145个人,那是秦桑读书以来见过人数最多的班级。她听同学说,这个大教室,是拆掉了两个相邻教室的隔墙拼成的。

坐在最后的同学看不清黑板上的字和老师的脸,所以在教室的中间,垂直地挂着两块大屏幕,将黑板上的内容投影在其上,搭配着教室里的音箱,将“知识”传给后面的人。

秦桑去复读,比别人晚报到3个月,班主任没有给她重新排学号,直接把一个退学女生的学号给了她。很长的时间里,老师点名时都把她喊作“李雅婷”。

那些不熟的同学们也跟着喊她“李雅婷”。直到她成绩排名到了30多名,老师和同学们才知晓她真正的名字。这样的人不止她一人,来去频繁,班里有十几人的学号都是继承而来,其中有些成绩不突出的人直到最后离开,真实姓名也不会被大部分师生知晓。

秦桑告诉南风窗记者,那种感觉就像是“偷渡”,唯有强大,才能露头。


赛 跑

每一天,都被规划得满满当当。

张颖说,在衡中的每一天从铃声开始,在铃声中结束。这跟秦桑的讲述一致,每天清晨5点40分,铃声准时响起,起床。然后从床底下的大抽屉里取出提前叠好的被子放床上,再把床上盖过的被子塞进抽屉。

学校对内务要求严格,起床后被子必须叠整齐,否则就会扣罚班级的分数。为了节省时间和应对检查,每人准备了两床被子,一床提前叠好放在抽屉。

这一通操作后,有的同学会冲进卫生间里擦一把脸,有的含一口漱口水,然后就往外跑。“所有的同学都是冲出宿舍的,没有一个人是走的。”秦桑说,班主任总是提前到达,所以没有哪个同学希望被班主任看到自己是最后一个。

奔来的每个学生手里都带着书本或学习资料,尽管候操的时间只有短短几分钟,但只要人群一站定,纷乱且大声的背诵声就会传出。

早操后到午饭前的时间会被一节自习和4节课填满。张颖记得,他们的自习要求“零抬头”。若没有必要的理由,埋下去学习的头不允许抬起。几乎没人抱侥幸心理,因为你不知道当你抬起头时目光会不会和巡视的班主任碰上,也不知道抬头的时候有没有人正盯着教室里的监控。

课间也是被填满的。秦桑说,学校要求“无声课间”,下课后不允许吵闹玩耍。如果老师不拖堂,前几分钟总结课上刚讲的内容,后几分钟预习接下来的课。而且,大多时候,下节课的老师都会早到,因为这是学校倡导的。

跟时间的赛跑几乎无处不在。

秦桑去衡中时,寄了一麻袋衣服过去,但一直到她离开,只穿过3件。因为校服几乎没机会换下来,也没有时间和心思去洗衣服。

秦桑洗衣服的周期是21天,不是懒,而是她们21天才放一次假,一次最多24小时,少的时候五六个小时。只有放假的时候她才有时间洗衣服。所以不管穿得多小心,21天后,校服胸前不是油渍就是墨迹。

许云买了3套校服来应对这个问题。一套穿脏了就换上另一套,3套足够他撑住一个月。每次放假后,就把所有脏衣服带到父母提前订好的酒店洗干净。

有些人会选择在中午放学时洗衣服,但对秦桑而言,中午的时间只能是个“单选题”—吃饭、给家人打电话、洗衣服三者择一,时间只有10分钟左右。

中午12点下课后,没人立马冲向食堂,而是在教室学习到12点半左右才会离开。在12点40分回宿舍的铃响之前,他们必须要吃完饭赶到宿舍。秦桑说,过程中都在跑,跑到食堂后,也没时间慢慢挑菜,食堂阿姨会随机给你打。

打到饭后,跟时间的赛跑并没有缓速。秦桑会在5分钟内吃完饭,有些同学会更快,“厉害点的学生会端着盘子一边吃,一边往外走,走到回收餐具的地方,把盘子一扔,吃多少算多少”。

秦桑说,她经常在食堂看到一群人围着餐具回收处的垃圾桶吃饭,“基本都是穿紫色校服的高三学生,他们觉得吃得差不多了,就把剩菜往垃圾桶一倒就走了”。这样可以节省下找位子坐下以及吃完起来再走到餐具回收点的时间。

但许云觉得,这只是个人的选择。他在衡中三年,从未端着盘子边吃边往外走,次次都是自己挑菜然后坐着吃完,再跑回宿舍。但洗澡的时间的确紧张,在高一高二的时候,他基本是放假才能洗澡。

有时,秦桑会在中午选择洗澡而放弃吃饭,代之以饼干充饥。如果碰到同样想洗澡的室友,就得跟她竞赛,“一下课我看到我室友也在跑,我就意识到她也要回去洗澡,然后我们俩就比谁跑得快,可以先到宿舍”。

在秦桑的印象里,自己和周围的同学们大都是头发油油的,脸上会长痘。夏天教室里会有一股明显的异味,但每个人的精神状态是饱满的。没多少人过多在意自己的形象,因为大部分时候看不到自己是什么模样,“根本没有时间照镜子”,秦桑说,她记得每次自己去水房洗衣服的时候,才会看看镜子里的自己,看看脸上又长了几颗痘。


 竞 争

尽管秦桑们与时间的赛跑如此激烈,但有个时间永远是充足的—睡觉。中午必须保证50分钟的午休,晚上10点宿舍熄灯,之后便不能再讲话,也不准有光亮。

秦桑说,学校为了防止学生们回宿舍后偷偷学习,宿舍里没有桌子,也没有插座。“如果你打个手电筒在被子里看书,被老师发现了是要写检讨的,严重的会被要求回家反思一周。”

回家反思是衡中最“残酷”的惩罚,尤其对高三的学生而言。一周不上课,会落后不少进度,课桌上的试卷也会堆满,焦虑感会成倍地增加。

高速运转的机制,使得“跑”成为衡中学生的日常。

秦桑说,在学校里做任何事情几乎都是跑着去的。“只要不是在人多到跑不动的地方,你就一定要跑起来,没有走的时间。”张颖记得,尽管学校喇叭里会放“不要奔跑”,巡视的“小黄帽”也会监督学生们在下课后不要冲刺,但在紧张的学习节奏下,他们慢不下来。

追赶,因竞争无处不在。从入学那一刻,竞争就已经开始。每个人的学号是自己入学成绩在班里的排名,每一次考试后,对照着自己的学号和排名,进步或退步便一目了然。每隔一学期,学校会根据学期内的综合成绩排名,对学号进行新的调整。

每个班级也有自己的竞争目标,称作对手班。

秦桑记得,每一次月考之后,班主任和科任老师都会全方位对比他们班和对手班的成绩数据。“在数据方面衡中做得很可怕,平均分的比较已经不兴用,而是各种向度对比的复杂表格。”

秦桑说,老师们将成绩对比精确到了小数点后两位,对比的项目甚至小到某道题目的具体得分。既有跟其他班级和班内同时期的比较,也有跟过往历次考试的比较。

张颖还见过那种对手班之间互相放狠话的情景。在他们月考后的一节班会课上,对手班几个同学就走上讲台说些下次考试一定会超过他们之类的“狠话”。当然,他们也会予以“回击”。但这并非常态,“实在激不起大家热情时才会这样干”。

进入高三后,竞争会明显加剧,它通过急剧增加的考试次数体现出来。张颖告诉记者,到高三时,除了一个月一次的参照高考的月考外,每周还会有周测。“周三有周中测,周五有周五测,周一晚上考语文,周二考数学。”在她的印象里,高三后期的每一天几乎都在考试。

 “所以到高考的时候一点都不紧张。”张颖说。

老师也是这个竞争体系中的一部分。秦桑现在的大学室友木木也是从衡水中学毕业,她记得,老师或班主任所带班级在年级中的排名,跟他们的绩效考核是关联的。“如果是第一名的话,老师上完课就可以走,不用坐班,如果最后一名的话,需要在大会上做检讨,还要负责打扫卫生。”

有时候,老师们的参与会加剧竞争。木木告诉记者,这种情况因班主任而定。她高二升高三的暑假放了15天假,但他们班主任跟家长建议,在酒店包个会议室,让学生们留在衡水按照学校的节奏继续学习,大多数家长欣然答应。

木木记得,当时全班55个人,只有8个人回了家,其他人都放弃暑假留在了衡水。木木是那8个人之一。但就算回了家,班主任也要求她的作息跟学校一样,让她母亲每天按时拍下她的动态给班主任发过去。

衡中的校园,没有边界。


得 失

毕业两年后,张颖现在回想起来的全是美好的东西,她说3年的衡中生活留在心里的是“不怕吃苦,以及碰到困难时可以去应对的精神,也有了不会被(困难)轻易吓退的自信”。

现在她遇到一些难事,就会想:“这些跟我高中比,算得了什么?”

许云跟张颖的感受类似,“能严格按照计划完成自己的事情,有充分的耐心做事,还能保持乐观向上的心态”。

秦桑说,她在衡中体验到了最纯粹的学习状态。“在那个地方,你满心满眼只有一个目标。它不是洗脑式的,就是你自己发自内心地想要去冲。”

但在进入新的人生阶段时,他们也发现,有些东西是在衡中失去的。

对木木而言,在衡中的3年,她失去的是自我意识和对自己情绪的控制。“衡中没有教会我们如何跟自己相处,我们每天面对的是考试成绩,是高兴或者愤怒的老师,唯一被忽略掉的就是自己。我们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和化解自己的情绪,所以只能一个人忍着。”木木说,“某天我很难过,我想哭,你会发现没有时间可以哭。我很崩溃的时候,有时会躲在被子里哭,但又不敢出声,因为出声被外面老师发现的话,你还会被扣分挨罚。”

秦桑在那8个月里失去了自己原有的活泼性格。那时,她会装得比较呆,也会变得沉默,说话时会主动降低音量。“那里需要的是听话的、话少的、有上进心的学生。”

毕业5年的樊中,有着跟张颖他们类似的校园经历,也会怀念那时的老师和同学,但他说自己对衡中没有什么感情。因为他去了大学后对比发现,那3年抹杀了他对人生的规划和在未来的更多可能性。

 “我觉得高中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时间点,而衡中让你在这个时间点完全与外面社会脱节,无法让我明白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擅长什么。这些东西是我上大学后一两年才开始思考的。”樊中说,当时的他们并非没有时间去想这些,而是没有意识。

声音有多种,张颖就没觉得自己跟大学同学有什么差距,他们学校有好几个衡中人,据她的观察,他们在大学里表现得活跃、自信,而非沉默、孤僻。

采访结束的时候,张颖半开玩笑地叮嘱了记者一句:“为我们学校(衡中)正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