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老运动员
在董栋几乎每天都要去的北体训练基地,“东京奥运,誓夺金牌”八个大字是最显眼的。但这次他没有拿到金牌。
从东京回国,董栋住进北体的隔离点。他给自己拍视频发到微博上,“我对自己的表现打200分”。打开房间里的电视,中央一套的电视剧《大决战》马上要开始了。他最近追这个剧有点入迷。
董栋是中国蹦床运动员,今年32岁。东京是他的第4届奥运会。
追剧是他为数不多的娱乐,不管是隔离前还是隔离中。
9月份,他还要参加全运会。
周一到周六,这个房间仍是他的训练基地。房间里床、柜子、桌椅一摆,没剩多少活动空间,但桌椅和床中间那条过道,铺上瑜伽垫就可以做俯卧撑,再配合哑铃、弹力带,就能做全身的力量训练。他甚至搬了一个蹦床到房间去。
5年前,董栋比完里约奥运会。那时就有人问他:你还练不练?那年董栋27岁,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还可以,也觉得凭这一点就能练下去。
2016年里约奥运会结束,2017年参加了全运会、世锦赛。2018年参加亚运会,年底又是世锦赛。2019年世锦赛结束,2020年要来了。
董栋的年纪也从27岁来到了31岁。
31岁已经超过蹦床运动员的平均年龄很多。在队里,他被叫作“年轻的老运动员”。
“我确实感觉自己老了。”董栋渐渐发现,他需要的恢复时间超过了训练时间。尤其是2019年开始,训练变得很吃力了。10个动作一套,过去一天能跳20套,现在跳了三五套以后,跳不动了。
2020年初,没有人知道奥运会要延期。那时他想,东京就是临门一脚的事了。然后蔡光亮教练把他叫到办公室。
“不行咱就不练了。”
蔡教练天天看着董栋训练。他无法忽视那种吃力。
董栋已经在9年前拿过奥运会金牌。2012年伦敦奥运会,他23岁,跳得比谁都高。他有良好的网感,身体与蹦床配合融洽。
蹦床高度分由运动员每次起跳、落下的间隔时长决定。间隔越长,说明运动员在空中的时间越久,高度分越高。董栋已经在空中飞了19年了。
现在他32岁,身体已经不再那么轻盈,高度成了弱项。但他在其他3个得分项上的表现依然优秀。高度分、位移分是机器测算的,难度分也是确定的,技术分是唯一由裁判主观打分的项目。
他的技术精准,这次奥运会他的技术分也是全场最高。技术分高,说明动作标准,姿态好看。董栋想把每个动作都做得标准且美。做标准是基础,比如做团身动作,身体必须团得紧紧的。上身和腿形成的夹角度数都有规定。
但美是没有标准的,美不美,人的内心会有感觉。他想把动作做到让观众觉得赏心悦目。平时,队员们会练习芭蕾舞把杆。脚尖、膝盖,以及整个身体的形态气质都要练。练和没练,气质会不一样。
董栋的位移也是最小的。9平米的一张蹦床,他能稳稳落在中心区域,直上直下,让人几乎忘了蹦床其实偶然性很大,甚至有很高的风险。
起跳之后,身体在腾空时形成一条了什么样的抛物线,运动员有时候自己也控制不了,稍不注意就会摔出去。如果摔到蹦床边缘,教练还能甩出保护垫接一下。如果摔到地上,没有人能接得住。
每个人只有一次完成动作的机会,出现失误或停顿,就是结束。就像乒乓球比赛的赛点一样,蹦床比赛开场就是赛点。
董栋的稳是经验赋予的。如果一个动作结束,位移大了,落下时脚已经踩在蹦床的边缘,再不调整,就会摔出去,必须在第二个、第三个动作的时候,微微调整身体的角度,用力的方式和开腿的时机,平稳回到中心位置。
每一个身体细节董栋都可以控制。董栋以前在空中会习惯性地闭上眼睛,让身体来主导动作。那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去哪了,睁开眼,又回来了。后来他要求自己全程都要睁眼,就是为了更精确地掌握自己在空中的位置,还可以早点瞄准网中心的十字。
不能失误,那就不失误。董栋几乎可以做到这种程度,他就像一台机器一样稳定。
吃饭睡觉也要控制好,因为都是训练的一部分。肉、蛋、奶、菜、鱼,每餐都要吃。哪怕中午这个菜他不喜欢。只要是对身体好,那就是对训练好。
蹦床运动要求注意力高度集中。晚上熬夜会影响第二天白天的注意力,所以作息也必须规律。而且幸运的是,十几年下来,他的身上没有严重伤势,只有长期高负荷运动产生的劳损。
训练太累了
在成为元老运动员之前,小运动员董栋的生活是这样的。
5岁被选去练体操。上小学的时候,每天早上6点起床,跟着爸爸的自行车跑步到市体校。妈妈送的时候,坐在妈妈的小摩托后面,抱着妈妈再睡一会儿。
10圈400米、训练、吃早饭、上学、放学后继续训练,吃完晚饭9点多,写作业到11、12点,第二天早上6点起床。董栋每天都觉得好困。大部分孩子坚持不下去,父母也坚持不下去。但教练一再和董栋爸爸说,你的孩子有天赋。
13岁,董栋被选去练蹦床,要离开家去太原。董栋很恋家,但行李往火车上一堆,必须离开。
来了一看,条件有限。那时一架进口蹦床需要十几二十万,队里也没几架蹦床,老队员要比赛,蹦床得紧着他们。小队员大部分时间就是练体能。只有最后快下课的时候能上去蹦10分钟。
举腿,20个一组,举10组。腹肌没劲了,手臂也抓不住了,董栋的眼泪就流出来了。教练在旁边看着,掉下来就得重新做,做完了才能吃饭。完成举腿,还要跑步,最少十圈,最后400米要冲刺。没跑进规定时间,接着跑。
日复一日。董栋心里有一种很强烈的无力感,不想再练了。
训练太累了、比赛输了、顶撞教练了……遇到不顺心的事,董栋还会给家里打电话。痛苦、挫败,以及顶撞教练后的内疚感都可以对爸爸讲。
IC卡电话亭里,一站就是两小时。
爸爸从来不说“练不下去就回家”。但他理解董栋。他总是安慰他、鼓励他,接纳他。
爸爸告诉他,遇到困难了,自己扛不过去了,我们帮你一起解决。失误、犯错、不完美都可以,正常人都是这样的,何况你还这么小。
董栋很感激父亲,没有在成长过程中崩掉,是因为有父亲做自己的保护网。
董栋小时候还有点爱哭。他不觉得需要憋住眼泪,就像他不觉得有什么话不能跟家里讲一样。
他把训练比喻成种树。首先得长久地往黑咕隆咚的地下扎根,但那个阶段,上面还看不见一点枝叶的影子。
13岁的董栋想象不出它未来的繁盛。所以想放弃的时候不是靠自己坚持下来的,是靠父亲。
董栋今年32岁了,每次和爸爸通话还是能聊很久。
站在领奖台上,董栋自己把银牌挂到脖子上,很久以后才取下来
冠军不是定义的结束
东京奥运会的参赛资格是通过比赛选拔出来的。今年的选拔积分赛比了五轮,董栋排名第二,获得参赛资格。
资格有了,要求依旧是拿金牌。不管你老还是年轻,必须去够。训练的时候,董栋必须不断地去找平衡,既保证提高水平,又不至于练完好久都恢复不过来。
2021年7月31日,是决赛的日子。董栋预赛排名第5,倒数第5个出场,拿到当时的全场最高分61.235。后半场,每出一次分,镜头就切给董栋一次。他有时激动,有时沉默。
接下来出场的3个选手都没能超过他,把他推到了角逐金牌的时刻。
最后出场的白俄罗斯选手伊万20岁。他身体轻盈,飞得很高,还得到了全场最高的难度分,18.2;但落点有明显的偏移,有一下几乎踩在蹦床的边缘。
有一瞬间,董栋以为金牌是自己的了。结果,伊万得到61.715分,超过了董栋。董栋有点意外。过了一会儿,镜头切到他的时候,他在鼓掌。
站在领奖台上,董栋自己把银牌挂到脖子上,很久以后才取下来。
董栋平静地说:“其实我是输在年龄上了。他正处在一个生长发育期。而我的身体机能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能维持住现在这个水平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最想拿金牌的时候是2008年北京奥运会。那时候,北体训练基地贴的八个大字是“北京奥运,誓夺金牌”。
那是19岁的董栋第一次参加奥运会。就在前一年,他拿到了世锦赛团体冠军、个人亚军,世界杯的冠军。他的照片被挂上国家体操中心的冠军墙。他是蹦床队的新星。
到北京奥运会决赛的时候,董栋站到蹦床上。他看了一眼左边为他做保护的教练,看了一眼右边裁判席上的裁判。最后环顾了看台上两万多名观众,近处是几百台摄影机、相机……
最后他拿到一枚铜牌,队友陆春龙拿了金牌。
他觉得那是一次失败,但失败也可以是一个机会。他想找到一个新的训练模式,不想再像以前一样依赖教练了。
就像刚成年的子女对父母发出的独立宣言。董栋向教练表达了想自主进行训练的意思。教练们没教过自我意识这么强的运动员,但他们能看出来董栋不是想偷懒,也不是目中无人,就理解了他。他也真的越练越好了。
2012年伦敦奥运会,董栋终于拿到了金牌。
那几年,全运会、世锦赛、世运会、亚运会、世界杯……国际国内最高水平的蹦床赛事,他全都拿过奖。大赛拿冠军奖励丰厚,尤其像奥运会,拿了冠军就是名利双收。但每参加一次大赛,他觉得自己的心态都豁达了一些。更重要的是,他还想清楚了一件事,要是比赛开始前就老想这些,比赛过程就容易出问题。
到今天,董栋终于可以很坦然地说,做运动员,成功了有成功的喜悦,失败了有失败的痛苦,会为比赛感到焦虑、纠结、睡不着觉,但过后来看,还算别有一番风味。
但即使现在,董栋还是不能做到心无旁骛。比赛之前脑子里还是千丝万绪,睡不着觉。
“你是人啊,当然会想成败得失了。”
纠结。一个声音鼓励他去拼,一个声音在怀疑他。反正要不就是东风压倒西风,要不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得失心太重的时候,就容易西风压倒东风。”
涂潇是董栋的队友,两个人是10多年的队员加室友。涂潇很佩服董栋,拿了所有能拿到的奖,还要练、还要比。
其实,董栋自己也觉得,在蹦床这个项目上,自己已经被吃干抹净了,所有的努力、天赋都已经展现出来了。
但这跟已经摸到自己的天花板又不太一样。作为运动员,董栋还有想够到的东西。
继续练下去,最后被小运动员顶掉会不会没面子?有人开玩笑地问他。董栋不太在乎。
他只是觉得,拿过冠军不等于你这人到头了,或者说,不等于你这个人的定义就完成了。
通过蹦床认识了自己
董栋很少有想干什么的自由。
运动员生活不是自己选的。他不喜欢吃苦,甚至不能说天生就喜欢蹦床。他只是接受了生活的安排,一直练了下来。
训练枯燥、痛苦。但他又觉得,这是一个互动的过程。他搞明白了蹦床,通过蹦床也认识了自己。
他战胜不了训练的痛苦,但也从没投降过,在和它对抗的过程中,他的身体、心性也改变了。他进入省队、国家队,说抽象点,是找到了自己在社会上的定位。
说起未来、打算、计划之类的话题,他总是很慎重。
接受央视采访的时候,董栋说,这有可能这是我最后一届奥运会。因为未来是不确定的,一定要说的话,不能说得太死。
比起未来,董栋说得更多的是过程。他觉得心里装着过程比装着结果重要。
小时候,亲戚朋友们问他:“你的目标是什么?”董栋说:“奥运冠军。”但那只是小朋友的宏愿。
2004年,董栋15岁,已经是练了10年的运动员。他第一次拿了全国冠军。那是一个团体赛冠军。拿到第一个团体赛冠军的时候,董栋想的是怎么蝉联下一届冠军。
16岁,董栋进入国家队,一个新来的小运动员,水平在国家队垫底。没有欢迎仪式,也没人找他聊什么宏愿。那个时候,他开始想象踏入世界比赛的赛场的感觉。
18岁,他在世界比赛的赛场拿到第一个世界冠军,接着他开始为世锦赛做准备。当他终于拿到世锦赛冠军,他心里想的是下一届世锦赛。
那一年他也获得了北京奥运会参赛资格。
董栋是乐观的。很久以前,他和队友争论一个问题。好心态和结果,哪个先哪个后?
董栋觉得,是好心态在前面。但乐观不是天生的,是过程给的,每走对一点儿,他就多一点底气,而结果只是过程的结果而已。
“我只要把今天的路走扎实,我相信未来它就在等着我。”
所以关于未来的那些问题,在董栋看来不太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