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bar

47岁丘索维金娜决定战斗到底

47岁丘索维金娜决定战斗到底

赵佳佳 | 2022-05-17 | 南风窗

为儿子、为国家、为自己,这个世界上年纪最大的在役体操运动员,练就了她的传奇。

丘索维金娜有一张斑纹遍布的脸。

这些斑纹是岁月凿刻出的痕迹。出生于1975年的她,今年已47岁了,容颜老去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当她的脸再次出现在竞技体操的赛场上,事情就该另当别论。

2016年里约奥运会的跳马决赛中,丘索维金娜代表乌兹别克斯坦出战。彼时41岁的她想要挑战跳马运动中的超高难度动作“Death of Vault(死亡之跳)”,却最终失败,止步第七名。而当年夺冠的美国选手西蒙·拜尔斯,比丘索维金娜的儿子大两岁。

在里约奥运会上,丘索维金娜虽然无缘奖牌,但主办方为了向这位堪称“体操界活化石”的运动员致敬,仍然将她请上了领奖台,并向在场观众播放了她在历届奥运会上的精彩表现集锦。

但主办方或许也没有料到,致敬的时刻还是到来得太早了。在接下来的东京奥运会中,丘索维金娜再次现身于赛场。

早年间,丘索维金娜的儿子罹患血癌,为了筹措资金给儿子治病,她不得不参加所有能参加的比赛去赢取奖金。那时候,对儿子的爱是她前进的动力。但如今,孩子的疾病早已治愈,比赛成了享受,她仍然不断参与其中。

东京奥运会结束后,她本来已经宣布退役,但仅仅两个月后,她就再次通过社交媒体告知大家,她决定继续备战2022年的杭州亚运会,向奖牌冲刺。

在竞技体操这项广为人知的“吃青春饭”的行业,无论是年龄,还是成败本身,似乎全都无法阻挡她前进的脚步。其实母爱、国家荣誉之类的说辞,早已无法解释丘索维金娜的存在。如今,她只为自己而战。


战斗中的母亲

奥克萨那·丘索维金娜出生、成长于乌兹别克斯坦的塔什干。

在她五岁时,她的哥哥开始参加体操训练。她时常跟随哥哥一起前往训练场地,在男孩子们的队伍里一起练习。很快,她也开始接受体操运动员的职业训练,并在13岁时成为了苏联代表团中的一员。

1991年,16岁的丘索维金娜开始在世锦赛上崭露头角。当年,她代表苏联参赛,获得了女子团体和自由体操两个项目的世界冠军。紧接着,又在1992年的巴塞罗那奥运会上,作为独联体女子代表团中的一员,站上了冠军领奖台。

一直到1999年,她的人生都仍是一个普通体操运动员的人生,接受训练、参加比赛、20多岁退役,和其他选手的人生轨迹并无差异。

但就在这一年,儿子阿里舍尔出生了,她原本应该成为一位幸福的母亲,但这个孩子却在三岁时被检查出患有白血病。

情况刚开始显示出异常的时候,是2002年9月。丘索维金娜和丈夫一起前往韩国釜山参加亚运会,在那场大赛中,她为祖国共赢得了四枚奖牌。她打电话回家,准备向母亲和儿子分享这个好消息,却从母亲那里得知,阿里舍尔病得特别严重。

在当地血液中心,一位医生给阿里舍尔做了检查。发觉孩子的病情不寻常后,在没有获取父母同意的情况下,医生果断地带阿里舍尔去做了穿刺,并且最终诊断出他患有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丘索维金娜在后来公开谈论此事时说道:“当时我几乎失去了意识,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第二天,我和丈夫就飞回了塔什干,开始寻找能够给我儿子治病的医生。”

“在这段时间里面,我开始为德国的一家俱乐部比赛,因为这家俱乐部为我儿子提供了在医院治疗的机会。当我后来知道,治疗我儿子需要花费12万欧元的时候,我完全乱了方寸。”

“但是作为母亲,我必须要坚强,我决定寻找解决方法,决定战斗到底。”

儿子的病情发展凶猛,为了短时间内筹集尽可能多的钱,丘索维金娜和丈夫以极低的价格变卖了所有资产。但是,就算是已经倾尽所有,能够筹到的钱仍是杯水车薪。

就在这个时候,27岁的丘索维金娜做出了决定,她要参加所有能够参加的比赛。她不在乎比赛困不困难,就算是受伤了,也必须尽快站起来,去参加别的比赛,为儿子拿回奖金。

为了给儿子治病,他们举家前往德国科隆。丘索维金娜的丈夫库尔巴诺夫原本是一位奥运级别的摔跤选手,在阿里舍尔生病以后,库尔巴诺夫选择退役,全职照顾儿子,这个男人因此成为了丘索维金娜坚强的后盾。

但丘索维金娜也记得,自己曾在飞去美国训练的途中接到丈夫的电话,电话那头的男人哭着说:“奥克萨那,快回来吧,我没法看着这些,太痛苦了。”

那时候,化疗中的阿里舍尔身形消瘦,甚至无法从轮椅中站起来,吃不下饭,只能依靠药物来维持他的生命。随着化疗的推进,他开始无法说话,只能用手指比画,当家人无法明白他的意思的时候,他马上就会哭起来。当他在手术时,导管要从头部穿进去,穿过整个身体。

但纵然是面对这一切,丘索维金娜仍然抱有坚定的信念,相信阿里舍尔的病一定能够治好,从来没有想过放弃。“我的儿子是我的全部生命,我知道每位母亲都会这样讲,但是我们的纽带是特别的,当他生病的时候,我的内心也满目疮痍,而他同时也是我的动力。”


爱国者与叛离者

2008年,是丘索维金娜的幸运之年:经过漫长治疗的阿里舍尔康复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丘索维金娜刚结束北京奥运会比赛,拿下了跳马项目亚军。但即便是奥运奖牌,也无法跟儿子的健康相比拟,她说,那时候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母亲。

但事实上,阿里舍尔的康复之旅,对于丘索维金娜而言,比他人想象的更为艰难—作为乌兹别克斯坦人,丘索维金娜却为德国赢下了奥运会奖牌。

凝聚在国家荣誉和国籍变更问题之上的舆论压力,长久地悬于丘索维金娜的头顶上。

早在阿里舍尔病发时,丘索维金娜就意识到,如果留在祖国乌兹别克斯坦,她的儿子可能没有从癌症的深渊中生还的希望。

一方面,乌兹别克斯坦曾承诺向亚运会冠军进行奖励,每块金牌奖励5000美元,但在釜山亚运会拿到两块金牌的丘索维金娜,却始终没有得到国家向她承诺过的奖金。“在2003年世界锦标赛上,我又拿了金牌,但还是没有奖金。要知道,在这之前,乌兹别克斯坦从来没有运动员赢过世界锦标赛金牌。”

另一方面,阿里舍尔的病情正在恶化,需要进行透析治疗,但是乌兹别克斯坦的医疗条件有限,无法支撑这个正日益变得衰弱的生命。

经过打听,丘索维金娜得知,德国科隆的一家儿童白血病诊所有希望能够治好阿里舍尔的病。早在1996年,她就开始为德国体操俱乐部比赛,得知白血病诊所的消息以后,她向俱乐部求助,那里的教练很快便伸出援手。

丘索维金娜一时无法支付高昂的医疗费用,是俱乐部为她做了担保。他们说,奥克萨那,你的儿子有困难,也就意味着我们有义务帮他。同时,他们还联络媒体开始为阿里舍尔发动捐款,俱乐部经理向捐款的观众承诺,无论捐款的数额多少,都能在俱乐部享受优惠。

此后半年,丘索维金娜办下了德国的工作签证。为了给阿里舍尔提供更好的治疗条件,也为了进一步降低医疗所需的费用,她于2006年更改了自己的国籍。

在2008年及2012年的奥运会中,丘索维金娜为德国出战,并且赢得了难能可贵的体操奖牌。她通过这种方式,去回报这个国家给予自己的帮助。

但她始终是生长于塔什干的乌兹别克斯坦人,对于她更改国籍的行为,鲜有人表示理解,就连她最亲近的教练也选择站在她的对立面。

人们批评她是背叛了国家的人。这对于一个抱有赤忱的爱国之心的运动员而言,这是难以忍受的煎熬。

1991年,她正处于自我意识开始觉醒的青少年时期,在这一年的世锦赛上斩获女子团体和自由体操金牌时,她第一次意识到了代表国家出战的运动员身上承载了多大的责任。

“当我站在领奖台上,国歌开始奏响的那个时刻,一种奇妙的感受开始在我的身体中苏醒。来自这个巨大国家的六个最好的运动员被允许在这样的舞台参与竞技,而我正是其中一员。”

阿里舍尔康复后,为德国赢回多枚奖牌的丘索维金娜,终于等到了这场煎熬的转机。

2012年伦敦奥运会后,她的报恩之旅结束,最终在2013年申请恢复乌兹别克斯坦的原籍,重新披上新月旗。她说:“当我结束职业生涯时,我要回到起点。”

此后,她先后在2014年仁川亚运会上摘得跳马季军,在2018年雅加达亚运会中取得跳马亚军的成绩。

她会在何时停止自己的脚步?没人知道答案。

而丘索维金娜自己的回答是:“如果运动能够带给我快乐,我将会继续给我的国家—乌兹别克斯坦带来荣誉。”


退役之说成了“空谈”

在很长时间里,“国家荣誉”看似支撑着丘索维金娜走过了漫长的岁月。但这或许不是全部的真相。破绽出现在2021年的东京奥运会,出现在以丘索维金娜为中心的一场“旗手风波”里。

在东京奥运的赛场上,丘索维金娜已经是第八次以运动员的身份亮相。

在她第一次参加奥运会的1992年,她的面庞仍然稚嫩,留着齐刘海,扎高马尾,在空中跃起的时候像一只小鸟,而如今将近30年过去,她跃起时的神情的确要显得费力些了。

她是史上年纪最大的在役体操运动员,也被视作诠释奥林匹克精神的绝佳范本之一,因此,在东京奥运会前,她被宣布成为乌兹别克斯坦代表团的开幕式女旗手。

这一切是如此美好而顺理成章,但就在开幕式举行之前的几个小时,丘索维金娜接到乌兹别克斯坦代表团的通知,她的旗手资格被剥夺,代表团对此没有给出其余的任何解释。

光荣瞬间泯灭。

她的新闻发言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仍然难掩愤怒:“她参赛并担任旗手的故事已经传开了,但是现在,你们能够想象她此时此刻的状态吗?为什么要让一位世界体操传奇名将如此受辱?”

丘索维金娜说自己的参赛积极性备受打击,在资格赛中她表现不佳而无缘决赛,没有人知道这是否与旗手资格被剥夺的风波有所关联。

赛后,丘索维金娜遗憾落泪,她其实早已决定,要在本次奥运结束之后退役,但她似乎收获了一个并不美满的结局。

不过,仅仅只过了两个月,她就宣布自己将备战2022年举办的杭州亚运会,并放出豪言要向奖牌冲刺。

退役之说再成空谈。不过,这并不让人感到特别意外,在这几十年间,她曾多次面向公众声称自己决心要退役,但最终都没有实现,她很快就重新将自己武装成一位坚不可摧的战士,再次归来。

那些曾经看起来支撑着她走过艰辛的训练和比赛之路的由头,诸如阿里舍尔的疾病,或者乌兹别克斯坦的荣誉之类,在此刻全都不再足以解释她的决定。

只有将这些逻辑进行倒推,事情才能够说通。

是体操给了她治愈儿子的信念,是体操让她能够不因没有收入而放弃希望,让她收获了许多的善意和帮助,让她能够暂时将巨大的痛苦搁置在一边。

她从体操中获得了快乐和满足,所以才能够坚持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为所属的国家带去光荣。

她知道,许多体操运动员会在20多岁时就结束自己的体育生涯。她也曾经做出过这样的尝试。24岁诞下阿里舍尔以后,她决定停止在运动生涯中前进的脚步,但这种决定很快就宣告失效了。

“有一次当我路过训练馆,看到了熟悉的训练设施,看到了以前的队友,我走到镜子面前看了看,我觉得自己并不老,还可以给自己的祖国带来荣誉。”

在北京奥运会之后,她继续参加训练和比赛,却在一场位于瑞士的比赛中严重地损伤了跟腱。她当时绝望地想,自己再也无法重新站在体操的赛场上了。

但很快,她又从电视上的残奥会报道中获得了巨大的能量,重新回归了训练场。“那些人太强大了,每个人背后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人都绝望过战斗过,最后都战胜了自己并返回了赛场。那时候我想,我的困境跟他们相比都不值一提,我有手有脚,因此我应该继续比赛,取得更好的成绩。”

哪怕是一点点小火星也能重新点燃她的热情与斗志。有时候,她刚宣布自己退役的消息,回家睡一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就又后悔了。

这是她为自己选择的道路,是她为自己决定的命运,这种自由意志如此强大,让包括衰老在内的一切阻力都难以遏止她发光发热的脚步。

4月初,在国际体操联合会器械世界杯巴库站比赛中,这位不老的战士又夺得了女子跳马冠军,至此,她获得了该项目总共四站分站赛的总冠军,并因此锁定了一张于今年10月举行的利物浦世锦赛入场券。

丘索维金娜47岁了,作为这个世界上年纪最大的在役体操运动员,她如今只为自己而战。她想以自己的经历告诉其他所有女性:“你可以是一位妻子,一个女儿,一位母亲,并且你也可以是一名奥林匹克运动员和奥运会获奖者。”

“一切皆有可能,年龄只不过是一个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