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易集团下属煤炭铁路运输公司的万吨专列(采访对象供图)
在2024年提及“煤老板”,颇有种“时代的眼泪”的感觉。但在山西朔州西易村,这里的“煤老板”已经有了新的叙事。
37年前,西易村拒绝个人承包经营煤矿,走村办集体企业道路,其后历经民营化改革,扛住了煤矿资源整合、兼并重组的行业巨变,成长为现在的“山西百强民营企业”—山西西易能源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但这家民营企业又很特殊,其实际运行中,尤其注重与全体村民共享福利。
早在2001年,由企业出资、村民象征性地自费3万元住进了160平方米的别墅,并整村搬进了城里,村民至今仍享受助学养老等诸多福利和参股分红。2022年,西易集团贡献了约12亿元的税收,并在当地城区建设中回馈出力。如今,西易村成为“乡村振兴”“共同富裕”的一个样本,回应着新的时代话题。
企业承担社会责任的前提,是持续经营。当集团董事长兼村党委书记苗杰对南风窗讲起两代人的创业故事,很快让“煤老板”的经历厚重了起来,那远非“暴发户”一词所能概括。
过去,人们往往不细究这些生意场上的事。比如,为什么有的煤矿能壮大自己,另一些只能关闭或被兼并;在大起大落的煤炭价格、激烈的企业竞争、政策调控变动中怎么才能不被“大浪淘沙”。事实上,这些与经营管理相关的能力,任何企业都不可或缺。
许多事情要放在更长的时间尺度里看,才知道创业守业的艰难,方向和决策之重要。见微知著,一家民营企业的发展,是时势与人物共舞,是社会变迁的缩影。即将追溯的,是一家起点不高的煤炭企业的蜕变,以及它如何在危机中发展自己,一如既往地让全体西易村人受益,履行社会责任。
村里的“三白矿长”
和朔州许多乡镇村庄一样,西易村也有自己的煤矿,在少水的晋北,煤矿是谋生的田。但西易的煤矿太小了,煤卖不出好价钱,利润少得可怜。
1986年,苗杰的父亲苗滋种委派回村任村支书并接管西易煤矿时,矿上欠了20万元债,拖欠工人4个月工资,生产基本瘫痪,54岁的苗滋种受命让煤矿“起死回生”。
苗滋种跟乡里借了20万元作为启动资金,付欠薪、添设备,恢复生产、紧抓管理。他吃住在矿上,每天下井解决问题,比如矿上老丢煤,日产量和日销量常对不上数。
得知有运煤司机从矿上偷煤卖,矿场里有人接应和放任,苗滋种一口气撤了3名员工。沾亲带故的村子里,这可是个得罪人的事情。
此外,村里常有小孩背着篓头到矿上“捡炭”。
“捡”是客气的说法,因为这些小篓头会被矿上没收,量虽不大,但总不妥当,考虑到村民有缺煤烧的难言之隐,苗滋种索性给村里每家每户送炭,一年4吨,自用管够,多的还能拿去卖。
有干部不理解,苗滋种解释:集体煤矿挣了钱,最后也是得给村民分,还不如直接给了他,给了就名正言顺了。
苗杰告诉南风窗,这个法子灵,村民不捡炭了。
比起送4吨煤的慷慨,苗滋种更知道怎么“省”,村里至今津津乐道他为“三白矿长”—三白,说的是那些年西易煤矿招待客人的餐标:白馒头就白豆腐烩菜,配很便宜的散装白酒,和一般好酒好肉的待客之道是反着来的。
“穷怕了饿怕了”的苗滋种省惯了,外出住个旅馆也比价选便宜的,为此,“有时候乡里干部县里干部,都不想跟俺老汉(方言:老父亲)出门,舍不得花钱”,苗杰说。
从生产到管理,西易煤矿走上了正轨。
但刚缓过一口气,又到了下一个关口。
1987年,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全国推广,风也吹到了西易。
可当干部找苗滋种做工作,他却没有表态支持。“咱要是把煤矿承包出去,搞好了,承包煤矿的挣了钱,可是搞不好,承包人丢了钱不说,把咱们的煤矿也叫他们闹得一塌糊涂,最终受害的还是西易煤矿和西易人。”
最终村里一致同意,不搞承包,西易煤矿仍由西易人集体自主经营。
苗滋种多次解释这个决定:西易是“一家村”,90%以上姓苗,即便有别的姓,也都是亲戚,当年要是搞了承包,富的也只是几个村委,矿上只能容纳十几个管理人员,西易两三千口人怎么办,如果让外面人承包,西易人就连一个在矿上干活受苦的地方也没有了。
这个决定及其背后的考量,贯穿了西易日后的发展。
西易集团下属公司员工维修煤矿用的大型设备液压支架(采访对象供图)
新人接棒,盘子做大
打理好西易煤矿,苗滋种57岁了,他渐感体力不支,而他的大儿子苗寨从乡里调了回来。
在村原支书、时任西易煤矿副矿长苗章看来,那时的苗寨年轻、懂技术、敢干、不辞辛苦,正是村里需要的。
到了西易煤矿,苗寨推行技术改造,以期产量翻番,预计要投入120万元。在上世纪80年代,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对刚刚缓过来的西易煤矿更是如此。
技改方案得到了许多支持,倒是苗滋种半信半疑,觉得儿子纯粹吹牛。这一改要花掉矿上差不多一年的毛收入,万一出了差错,矿上又得背债,还可能背负骂名。但拗不过多数人的支持,技改得以推行。苗寨把退了休的区煤矿局设计室原主任请了来,煤矿的管理层的注视下,苗寨也不敢懈怠。
直到技改完成,眼见一年后产量翻番,苗滋种深有感触:“实践叫我一下子认识到了科学技术的力量,也感受到我因为没进过学校的门,在知识上和认识上的差距。”之后,苗寨成了西易煤矿的新矿长,肩负起西易村民最重要的生活来源;苗滋种继续当村支书,把精力放到给村里做事上。
煤炭价格并不是一路高歌猛进,进入1990年代,行业遭遇前所未有的困难,尤其在90年代中后期,煤炭价格降至低谷。那时,1吨煤18元能卖出去,已经是顶好的价钱了,很多地方根本卖不出去,都得走关系。苗杰深有体会:“给电厂的司机发上红包,拉1吨给1块钱,让他们赶紧来拉煤,司机一来,全村高兴,赶紧给做些好饭,拉出去多少还能换点钱,拉不出去说白了就是废渣一堆。”
雪上加霜的是,村里在1997年收到占地通知。虽说是国家建设项目需要,可要是处理不好,西易村民无异于丢了饭碗,日后只能靠微薄补偿度日。
前有煤炭行业不景气,后有棘手的占地补偿谈判,这时,苗寨效仿老东家,开始了新一轮技改换代,而这一次至少要投入200万元—退为煤矿顾问的苗滋种再次反对。
苗滋种的反对不是没有道理:尤其机构改革,国家暂停了煤炭项目的审批立项,西易的占地谈判对象、平朔露矿的新项目能否上马还没着落,村民的生计都没有保障,当时就连朔州和平鲁两级政府都在提醒—煤矿生存比什么都重要,绝不能盲目投资。靠着人力挖了半辈子煤的他,觉得上一轮改造已经够用了。
苗滋种的态度坚决,在会议室里大拍桌子、拂袖而去,向苗寨施压。苗寨尽量躲着父亲、顶住压力,推动机械化改造。
苗杰曾替大哥说话:“总要考虑成功,(技改之后的)皮带传输肯定好,三个月干你一年的量。”
对苗滋种的反应,纪实作品《传奇西易》的作者郭万新评价道:或许源自他生来具有的小农经济的局限性,或许也折射出西易在即将失去土地时,他满腹的焦虑情绪郁结成保守和谨慎过犹不及的催化剂。
在支持苗寨的苗章看来:“他们父子之间,实际上是两代人观念的碰撞。与老一辈相比,苗寨接受了许多新理论、新知识,掌握了当时比较先进的采煤技术,而且敢想敢干,机遇来时,认得早、出手快,不优柔寡断,让西易煤矿同步赶上了时代节拍和产业革新的趋向。这一点是他的自我超越,也是对父辈最明显的超越。”
西易煤矿就此完成了半机械化到机械化的改造,产能再得提升。
峰回路转,危险几乎相继转化为机遇,平朔露矿的新项目获批,占地补偿得以推进,谈判中,西易煤矿因势利导,争得了煤炭包销和充分的补偿,有了第二座煤矿,村民集体受益。
抓住机会守住集体利益、把煤矿做大的西易,随后又在政策推动的兼并重组中,以更强的经营管理能力,“托管”了第三座煤矿,西易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末流的小煤窑,又赶上了煤炭价格走势上扬的“黄金十年”(2002—2012年)。
期间,村民福利也跟着西易煤矿的发展水涨船高,修路、建学校不在话下,老人有养老保险,孩子开始有了助学基金和免费幼儿园,村民整村进了城,住进了别墅和单元楼,免物业费和取暖费,能领生活费。村里重组运输车队,让村民人人参股,没钱入股的,村里提供贷款担保,至今,这仍然是村里分红回报丰厚的一项福利。
2011年,西易爱心公益事业协会发放困难大学生助学金(采访对象供图)
工商部门的注册内容变更了
春江水暖,可也不是谁都能在市场上捡到黄金。
价格涨势,诱发了超能力开采,“老牛拉破车”的行业积弊暴露了出来,2003年开始,煤炭行业接连的重大安全事故成为社会话题,一时间,整个山西所有煤矿停产整顿,直到2006年,各家煤矿的生产才恢复正常。
而影响力更大的全省煤炭资源整合到来了,并开始对乡镇煤矿明晰产权,新政要求,有偿使用煤矿资源。
根据郭万新在《传奇西易》里的记述,时任西易集团常务副总李妙林有过解读:整合之前,几乎所有乡镇煤矿早已经名为集体实归个人,明晰产权是通过有偿方式获得采矿权,将原先的托管合法化,从法律层面改变煤矿所有权。缴纳了资源价款,煤矿就由集体所有转为民营或私有性质,即使转成股份制企业,客观上也意味着归了个人。
原本苗寨有机会顺势将煤矿收入私囊,但他希望只变更工商部门的注册内容,不改变西易集团作为“村企”的本质,即所有权归属西易村集体。
尽管当时的西易已经在2003年的企业民营化改制浪潮里,成了一家股份制企业,但其股份制可以说是徒有其名。“西易集团始终都在沿袭集体化经营,矿长也大致相当于一个井口主任。自然人股东的出资部分,都来源于管理层应该获取的(工资)收益,他们还真没有过分红一说……”郭万新记述道。
16位自然人的股权没有按现代股份制企业的标准落到实处,却承担着相应的责任。当时的会计史亮回忆,为了缴纳资源价款,公司背上了8000万元贷款。如果分摊到股东上,绝对超过他们的承受能力,但却没听大家有过什么顾虑,煤价在涨,债似乎能还完的。
眼看其他煤矿借价格涨势迅速壮大,反倒是西易负债经营,史亮表达过担忧:作为朔州唯一坚守集体阵地的煤炭企业,西易是在夹缝中求生存,一边是实力雄厚的大型国企,一边是灵活自如的私营煤矿,二者在市场竞争中占尽上风,而西易集团的经营和分配模式,总带有平均主义色彩。
倒是苗寨宽慰他:也许人家很快就是暴发户,但咱不眼红;树大招风,冒尖不一定有好处,咱是细水长流,10年、20年稳步发展。这一点,他们做不到……
其实他们也有自己的护城河,2006年的一份总结材料里盘点了公司的产业格局:从一座小煤窑跨向集开采、运输、销售、修配、制造、冶炼等领域、拥有10个企业的集团。
但更大的考验从2008年开始,随着新任副省长提出“不要带血的GDP”,产业政策和规划相继出台,掀开了“晋煤兼并重组”的行业海啸,在大集团、大企业优先兼并的原则下,大鱼吃小鱼,朔州煤矿数量压缩了一半。
如果要保全西易集团的自主性,就得兼并重组其他煤矿,随之而来的是并购资金、煤炭资源价款,连同对煤矿的进一步机械化改造,需要27亿元的资金—这是一个刷新纪录、远超西易负担能力的资金量。
苗杰告诉南风窗,起初区里的领导接连来给大哥苗寨做工作,绝大多数中小型煤矿都并入了国企,西易集团不妨借坡下驴,将集团出让卖个好价钱分红、全身而退。
苗寨不为所动。一个有意思的插曲是,“其实当时老大也不想改,老汉也怕他改,说了句‘只要我活着就不能改’,就要做自主的”,苗杰说。
在很多人的回忆和讲述里,对西易的发展道路,苗寨和父亲苗滋种是一脉相承。苗章曾听苗寨说起:像咱们几个懂煤矿的,这年头出去自己发财还不容易,但丢下西易谁来管?
最终,在朔州的煤矿兼并重组中,西易集团被列为保留的骨干企业集团,且以民营企业的性质,凭借煤矿储量规模大、经营管理实力强的优势,在大浪淘沙中得以保全和发展自己。
但扩大煤炭资源储量、维持下一代人生存的代价,就是这一代人最先面对的巨额负债,苗杰说,那是西易有史以来压力最大的时候,“贷款大概20多个亿”。
不同于父辈早年由于贷款机制不完善,贷款相对容易、手续简单。这时,银行的放贷要求很高,流程更复杂,需要资产抵押、互相担保,西易作为民营企业的贷款难度尤其大。
银行雪中送炭之后,该付的钱是用贷款分批给出去了,但还款只能靠自己。苗杰记得,还款高峰期间,“在银行一年的利息将近2个亿”。
更雪上加霜的是,2011年,作为集团二号人物、副董事长的苗章突发脑梗;2013年初,苗寨确诊恶性肿瘤,离开西易就医。2013年以后,煤炭价格遭遇断崖式下跌。
为应对危机,管理层集体大幅降薪,“本身薪水都不高,当时,我做副总(一年)也就十几万,降了70%,就发些生活费”。不仅如此,为节省开支,各部门封存公务用车,苗杰就坐了一年多的通勤大巴车,与煤矿工人同上同下。
为了给工人发工资、还银行贷款,管理层提供个人担保向银行贷款。“每个干部至少是300万(元),多的上1000万,如果还不了,都是担保人来还,个人身家性命就押进去了。”苗杰说。
同甘容易共苦难。面对资金链危在旦夕的局面,质疑声也来了,那几年,压力最大的莫过于苗寨,有人说他看着煤价走高,盲目扩张,脱离了西易的实际,叠加各种纷争和后续人才不足,社会上开始流传出西易撑不下去、濒临关闭的声音,谁来接手西易重新成为一个问题。
易苑小区一角(采访对象供图)
从烫手山芋到柳暗花明
饭桌上,苗杰和自己的大舅哥酒后打了一架,矛盾焦点就是他要不要接手西易集团。
大舅哥是区财政局长,当过乡镇书记,了解当时的经济状况和煤炭形势,他劝苗杰不要接过西易这块烫手山芋,一旦破产,就是千古骂名,更会牵连家人。
当时苗杰是公司的副总,在西易集团干了13年。其实一开始,苗寨不同意兄弟俩挤在一个地方做事,怕影响公道,曾把早年落魄的苗杰拒之门外,还是父亲牵线,加上后续苗杰干出了成绩,才做到副总。
眼下,父亲年迈,大哥重病,两代人拼出个西易集团着实不易,自己如果袖手旁观、放任自流,也说不过去。十多年来,苗杰也参与公司管理,他太清楚这个台子有多大。
“这是我当时最大的压力。”进退两难之间,苗杰还是挑起了担子,他知道,大舅哥也是为他好,可当时的情形,“我是好干也得干,不好干也得干”。
集团常务副董事长李妙林和苗寨多次商量,董事会几经讨论,认为只能由苗杰挑担子,其他任何人接手,但凡搞砸了,后果照样是苗杰承担。这是西易的特殊性决定的。
李妙林不是西易村人,他原在太原大型国企工作,级别相当于省管副厅级干部,是苗寨请回来的军师,西易另一重特殊之处由他来说更显公允。
从苗寨到苗杰,非常时期,哪怕管理层的薪酬一降再降,多方节省开支,但给村民的福利待遇都优先保障,即使车队不景气,村民们的入股分红也稳定在30%。在郭万新的记述中,2015年,尽管不少员工被裁,也有大面积欠薪,但没人上访。
当时的艰辛,苗杰只是轻描淡写,旁人也难以想象,年关时节一天见十几拨债主、还要笑脸相迎,需要多大的承受力,只有那几年得的神经性皮炎抓出的疤痕,见证着当年的煎熬。
市场有周期,没人说得清拐点何时到来,倒是苗杰给大家打气:我相信不会太久。
那是2016年了,西易逐渐完成了瘦身,舍弃了不能自负盈亏的项目,借煤炭价格上扬之势,加速输血,债务亏空得以回填,尤其2021年前后煤炭紧缺,价格形势大好。
到了2022年,苗杰第一次觉得日子变好过了,除了当年银行雪中送炭的小部分人情债,“现在基本没有外债了”,只是2019年,苗寨因病逝世。
得益于过往20年的积淀,西易集团建立了产洗运销、采煤机械加工维修一体化的产业闭环,用苗杰的话说,“是把自己的产业链吃干榨尽”。在朔州,民营的西易之外,只有大型国企做到了这一点。
下一个10年,能源转型趋势中,对煤炭企业是新的挑战,恢复体力的西易,也将卷入新的洪流。从父兄手中接棒,苗杰也清楚,经营西易集团的根基,有一份让西易全体村民受益的责任。当“西易没有一个贫困户也没有一个暴发户”成为一种宣言,苗杰说,眼下,让村民的教育跟上,不局限于小富即安,是两代人一直想做、但仍不理想的事。
在西易人聚居的“易苑小区”,入口的大石头上刻着“思源”二字。村民至今习惯称苗滋种为“老书记”,尽管年过九旬的他早已退了下来。
他在口述回忆录中说,村支书算是中国官吏中最小的职位,自己只是当了一辈子村官的小人物。苗杰记得,父亲和他们说过:“咱既然当了官,已经占了便宜,千万不要再占别人便宜了。”
年纪大了,苗滋种的记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前段时间,苗杰和父亲一起在家吃饭,完了竟见他掏出300元放在桌上,苗杰不解,只听父亲说:“给留下饭钱。”
夜里,苗杰提起这事,苗滋种说,他忘了。
至今在小区里,你仍然有机会见到这位佝偻着背的老人,他或许忘了一些事,但他见证着过往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