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界天门山天门洞(图/视觉中国)
在张家界,你可以找到很多答案。
立于鬼谷栈道,身前是一片辽远无际的苍穹,脚下是近乎垂直的千米深渊。运气好的话,你会看见云海从眼底漫过,雾气升腾,层峦叠嶂,有如置身神山秘境。
屏住呼吸,无数的历史顷刻间奔腾着扑向你,地壳运动、人类战争、诡谲传说,壮丽、肃穆、人神融通,穿越时间之轴的悲鸣与欢愉汹涌而至,让你澎湃不已。
回过神来,山峰依旧,熙来攘往。一位素不相识的韩国女性递来糖果,那是她从家乡带来的旅途物资。语言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隔阂,但笑容和躬身致意世界通用。在樱桃湾休息平台,耳边传来的韩语要比汉语更多。
这座中国中部山城,正以奇幻魅力持续吸引着世界旅行者的到来,一句标语更是在韩国广泛流传—“孝敬父母,就送他们去张家界旅游。”
韩国数据显示,今年1月前往中国的韩国民众超过14万人次,同比暴增908%。而张家界1-2月接待入境游客10.6万人次,其中来自韩国的有4.58万人次。
2023年,张家界文化旅游推介会曾称:每4名到中国旅游的韩国客人,就有1名到了张家界。世界罕见的张家界地貌,阿凡达的好莱坞电影叙事,是张家界跻身国际的重要原因之一。但天下奇山异水如云,兼具情怀与景观者亦不算少,张家界,何以独受韩国人青睐?
韩流勇进
迈克是一名美籍韩裔,从美国回韩国探望亲戚时,他们当即决定一起去中国张家界旅行。直奔张家界有些奇怪,但事实上,这是许多韩国人的出游选择。从韩国仁川机场、大邱机场直飞张家界荷花机场,全程航班仅3小时左右。
此外,张家界口岸已实现24小时落地签审核,入境30分钟便捷通关,大型酒店、餐饮店等都重建或增设了外卡收单POS机。甚至路边的水果摊主,都能用几句简单的韩语交流。而景区内,中英日韩四语标牌随处可见。
迈克在山顶的文创店里买了一顶关于张家界的帽子,遮住了略显年龄的发际线,配合户外墨镜,在山间一副恣意潇洒的青年模样。他的3个银发姐妹自顾自向前行进,精致的妆容完全隐藏了中老年的疲态,她们对一路的美景发出赞叹,在每一个推荐的拍照点,都要停下来留影。
和他们同行的,还有几对韩国夫妻。在休憩平台,韩国旅游团几乎占据了一大半。一个疑问开始在社交媒体广泛热传:韩国人到底是什么时候爱上张家界的?
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回答。一个主流观点是,这是因为政府的国际市场战略与双方的友好互动。今年两会期间,张家界市市长王洪斌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张家界从1999年起就在开拓韩国市场,陆续和韩国7个城市开通直航。
2001年,韩国观光社社长赵洪奎受邀来到张家界,被绮丽风光深深震撼,回国后便积极宣传。2006年,张家界与韩国庆尚南道河东郡结为友好城市,每年坚持实施互派公务员研修计划。
张家界市文化旅游广电体育局党工委委员、副局长田洪曼认为,友好城市之间互派公务员的交流,对张家界文旅资源的宣传也有正面作用,韩国的公务员来到这里、喜欢这里,回国一定会在有意无意中向人推介。
除此之外,韩国的影视文艺作品也极大地推涨了张家界在韩国的声量。2016年,韩国综艺《团结才能火》来张家界取景拍摄,这期节目后来成为当年韩国单集收视率榜首。
2018年,韩剧《我的大叔》中也有台词展示了孝道与张家界之间暧昧不清的关系:“要不让妈妈们出去旅行吧……我看电视上的张家界很不错哦。”
在攀登天门山的过程中,40岁的导游金湖说着他的观点,“阿凡达取景地的名声,要比这些更加响亮”。更重要的是,韩国人热爱爬山,但老年人体力有限,张家界的索道和巨型电梯工程非常发达,这给了他们两全的选项。
金湖来自延边朝鲜族自治州,2005年听从朋友的指引踏入旅游业,又在6年前开始专注于张家界市场。彼时,韩国游客蜂拥入华的盛况已经出现,而朝鲜语与韩语几乎只有音调之差,朝鲜族人因此占据先天优势。
他几乎没有空闲的日子,每周都在同样的路线上带领着不同的宾客赏玩。与国内游客不同,韩国游客将导游视为唯一的沟通出口,他的路线只有陪伴,没有购物。而金湖所在的旅行社,同是朝鲜族人的安经理则定居张家界,如今孩子已就读张家界一中。
像他们这样生活在张家界的延边州朝鲜族民众,还有3000多人,分别从事讲解员、导游、餐饮业人员等多项职业。此外,据张家界最新数据,该市已发放韩、泰、俄等10余个语种讲解员证860余本。如今,张家界的韩语导游近200人、韩语讲解员近400人。
今年以来,韩国预订张家界旅游产品的60岁以下消费者占比为66%,陪父母同游的消费者群体快速增长,从“银发游”转变为“家庭游”。
张敏英便是和父母一起出来旅行,3月的张家界相对小众,景区舒适度大幅提升。她非常恐高,在栈道边完全不敢往下看,但父母却非常喜欢看风景,她一路都极为配合地为长辈合影留念。
在天门山悬索桥,甚至有一对东北夫妇请张敏英帮忙拍照。尽管听不懂汉语,但是张敏英依然熟练地操作好手机,并因为全程都没被发现是外国人,而露出狡黠的笑容。
刻在东亚人骨子里的山神崇拜及对自然的热爱,以某种奇异的方式在彼此之间流转。置身其中,便会恍然惊觉,在国界线之外,人与人的共通是如此显而易见。
共生与包容
如果一定要为“韩流入张”寻找一个精神归因,那么张家界自生而来强大的包容性,是她可以顺畅地迈入国际化旅途目的地的根源之一。尽管张家界建市时间不长,且地处偏远,但都有30多个少数民族在这里聚居共生。
出租车司机总是知道一座城市所有的秘密。李严是一名“90后”土家族人,很久以前,苗族和土家族互不通婚。但如今,他娶了一位苗族新娘,他们结婚时,族人从苗寨祠堂里借出整个村里唯一的一套苗银婚服,完成仪式后又庄重地归还。
如今,人们可以在景区里体验这种少数民族文化。但李严也神秘地说道,湘西有很多的文化精髓,仅仅在景区里面是看不完整的。
尽管他相当年轻,但曾经做了6年道士,为丧礼做法事。外界传说纷纭的湘西赶尸,他的师傅也曾为他做过解释。从前湘西土司带兵出征,战士壮烈牺牲以后,湘西人遵循落叶归根的祖训,要把尸体带回来。其中并没有所谓的“法力”,而是靠战友的牵引。
在《魅力湘西》剧场、七十二奇楼等景区,人们可以通过沉浸式表演感受这些神秘传说的起源。身临其境时,这些看似幽远奇诡的秘术,都化作了充沛而具体的人类朴素情感,产生跨越时代的奇妙共情。
如何将传统的在地文化和规范化的旅游经营结合起来,是所有文旅城市都在钻研的命题,而张家界引领性地注入了民营经济的活力,这同样是城市开放与包容的体现。
3月13日,南风窗见到了张家界市文化旅游广电体育局党工委委员、副局长田洪曼。一个普通的周三上午,这位副局长在短短两小时内要处理的事务,比我想象的要更细密。
此时并不临近节假日,正是春节小高峰和夏天旅游旺季之间,张家界难得“人不算太多”的时段。但田洪曼似乎已经对忙碌习以为常,她在文旅岗位13年,深知旅游对这座城市经济发展意义。
1996年,张家界旅游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在深交所挂牌上市,这是第一个与资本市场接轨的旅游景区,成为中国山水旅游第一股。
田洪曼向我介绍道,“政府一直重视和鼓励民营经济在张家界的发展”。目前,整个张家界除了张家界武陵源等部分政府主导经营的景区外,很多景区均通过招商引资或者委托经营,实现了有效运转。而即使在张家界武陵源景区内,一些重大工程如索道、百龙天梯等,也是交由市场主体投资经营。
天门山景区更是从开发到现在,全都是自主民营。
尽管没有针对性地进入韩国市场—张家界每年都会在国内不同城市及亚欧美各国进行旅游推介—但1995年人均GDP就突破1.26万美元的韩国,的确是最近距离的能被张家界吸引的国度。
韩国的高地和山脉几乎占国土面积的70%,张家界的饮食与高山文化,对韩国人来说既新鲜又熟悉。田洪曼举了一个例子,10年前,韩国旅游团队最喜欢在张家界当地买一整头牛宰杀食用。因为韩国当地牛肉价格高昂,而这里的肉类、水果蔬菜等都称得上是物美价廉。
但如今,韩国人已不再是张家界的“唯一外宾”。在各大景区,年轻的欧美背包客开始频繁出现,泰国和越南的旅行团也在一片韩流中穿身而过。张家界政府也在主动针对入境旅游接待提供奖励与补贴,扶持一些重点培养的客源地城市航班。
“国际张”,正在一步步攀升。
铁腕治旅
目前正在股票市场焦灼的万科,其创始人王石曾于1996年春节来张家界连爬了五天山。郑毓煌的导师冉·凯维兹来中国旅行,立刻说出了4个地名:西安、张家界、桂林、上海。游玩张家界,似乎是各界名流的爱好之一。
尽管名声在外,也并非尽善尽美。在一众社交平台,仍然有很多游客不时抱怨。诸如天气原因没有看见云海,以及低价散团的强制购物令人不适。在张家界的车站出口和旅店前台,拉客的小旅行社比比皆是。
田洪曼告诉我,这正是张家界一直努力的事情—“铁腕治旅”。然而,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依然有很多低价拼团在钻空子。
李严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他真诚地劝告我千万不要去报低价团。“有些低价团我们本地人都不敢想象,500块左右包5天4晚,肯定要拉你去购物。”
田洪曼说,张家界作为一个长线旅游目的地,旅游资源丰富,全市有各类景点300多个,等级景区就有36家,而以城区为起点,大部分景区的车程几乎都在1小时内。
张家界武陵源景区总经营面积5000公顷,购1次门票,4日之内可以多次从不同的5个大门入园,每个门、每一天都可以看到不一样的景色,这本应是极佳的体验—无须舟车劳顿。
但快餐式的旅游团总会走马观花地略过真正值得欣赏的自然奇观,将低价吸引来的游客引入购物场所。2022年起,张家界发布旅游市场秩序管理规定,规定了旅游团队在旅游期间的购物点和时间,消费者在旅游团队购物场所购买了商品,有权在30日内无理由退货。
可是此后,购物团又想出了新的“法子”,将游客引出张家界的地界,做成多点旅游,来规避这一限制。对于不了解的外地游客,很容易就“掉进陷阱”。当前,张家界通过开展“铁腕治旅”专项行动,游客投诉率环比整治前下降70%。
田洪曼认为,想要彻底整顿旅游市场,光靠张家界的力量还不够,“需要全省一盘棋,全国一盘棋”,还要有政府、行业和游客三方携手奔赴的共心。
对于目前的状况,她说,“一般从客源地组团的国际旅游团和精品旅游纯玩团不会出现这一现象,如果游客想以报团形式参与,一定要尽量选优质旅行团。如果自由行,目前张家界市内的交通等公共基础服务比较完善,而且政府还在不断优化和提升中。”
张家界还有一个尚未公布的新计划正在酝酿,他们希望能通过这一努力,帮助更多的人在张家界实现顺畅的自由行。
景观改变命运
祖辈都生活在此的张家界人,起先对山没有感觉,他们只知道,那样的峭石山崖,种不出粮食。新闻出版总署原副署长李东东,曾于1994年初赴张家界挂职市委副书记两年,她在回忆中描述:“这里位于湘鄂川黔交界处,山高路险,林密沟深,长期以来,基本与外界隔绝。”
1979年秋,画家吴冠中前往湘西采风过程中,偶然访问张家界一地,叹为观止,返程即写下《养在深闺人未识》一文,引起各界震动,“湘西宝藏”自此被发现。
一位从德国归来的年轻导游说,他曾引领一些满怀痛苦的人来到这里,他们或是永失挚亲,或是困于内心的牢笼,意图通过旅行来释放精神上的困顿。在壮阔的自然世界里,一些苦闷会在无形中消弭。他从不承担心理咨询师的责任,只是为他们讲述景区的故事。他指着车窗外的悬崖说,在地球漫长的岁月里,这里曾经历无数次的抬升与沉降,拥有优质的镍钼矿产资源。长居于此的人们,过去不识风景珍贵,靠山“吃矿”,在危险的边缘谋求生计。但如今,他们可以和游客一起乘坐缆车,前往祖辈曾经住过的峻岭之间,为旅游业而工作。
田洪曼的办公室里有一幅挂画,描绘的是武陵源天子山的晨晖,工笔之下,群峰巍峨。细问之后得知,这幅远看并不出奇的山水画,是利用天然砂石粉末所作,系张家界独有的砂石画。深受国内外游客的喜欢,特别是韩国、泰国、越南等境外的游客更是爱不释手。
即便要飞速地应对各项问询,采访时多次被业务打断,田洪曼也几乎不用思考,在见缝插针间,就能将张家界的许多故事娓娓道来。
1982年9月,张家界国家森林公园成为中国第一个国家森林公园。1992年,武陵源风景名胜区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2004年2月,张家界国家森林公园被列入全球首批《世界地质公园》。
在打响知名度的第一枪里,大庸市的主政者当机立断地作出了决定。1994年4月,经国务院批准,大庸市更名为张家界市。
由此,这座城市与她的山光水色彻底融为一体。
田洪曼记得,2018年,全国旅游扶贫大会在张家界举行,当时有这样一句总结:“张家界的旅游发展史,就是一部波澜壮阔的扶贫史。”2019年的统计数据显示,张家界市旅游从业人员超过30万人,占总人口的五分之一。
就业之外,山区改变命运的根本性资源,是教育。而旅游业,无论是从宏观经济带动的角度,还是微观发展的切面,都在推动教育发展。
1995年,张学良的侄女张闾蘅与一众港澳名人访湘,在听闻时任张家界市委副书记李东东说起一些山里孩子交不起50元的学费后,当即与同行者联合签名,资助了3000名失学儿童。
田洪曼回忆,2022年,张家界举办了首届湖南省旅游发展大会,在申办筹备过程中,一个幼儿园园长殷切地对她说,“你们一定要将旅发大会申办成功。”田洪曼好奇询问原因。园长解释道,幼儿园的很多家长都是旅游从业者,因疫情影响,有些交不起孩子的学费。
而30岁左右的网约车司机陈生回忆:“零几年,那时候还比较穷,孩子们为了赚学费,带一个背篓,装着矿泉水和能生食的水果、蔬菜,利用暑假去各个景点售卖。”
来游玩的韩国游客出手很大方,他记得在黄石寨遇到过一对40多岁的韩国夫妇,给了他一笔不薄的小费,几乎足够他当时交学费。
尽管这些巨石丛林岿然不动,却在不知何时便引来清风,吹动历史的折角,真真切切地改变了张家界百万民众的命运。
在张家界,高山从不作回答,人们以心为证。
(文中金湖、张敏英、李严、陈生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