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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聊泄密事小,也门泥潭事大

群聊泄密事小,也门泥潭事大

谢奕秋 | 2025-04-07 | 南风窗

大规模空袭也门,事关美国对于欧洲和中东防务重点的战略调整,这是反对党和媒体更应置喙的,而不是一味嘲笑“国安顾问成了拉群小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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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3月25日,也门萨达省,人们查看遭美军空袭后的建筑废墟(图/视觉中国)


美国国安团队的Signal群聊泄密事件,被潜水的媒体人3月24日曝光后,连续几天成为美国媒体头条。舆论批评特朗普政府的草率与安全漏洞,议员点名要求两名高官辞职,民间组织起诉五名涉事官员,似乎这一切是什么惊天丑闻。

炒作这场“无妄之灾”,容易遮蔽也门“战与和”的大是大非。

《大西洋》月刊主编戈德堡,从被拉入18人群聊,到确认萨那爆炸声后退出群聊,只有短短两天半时间;他曝光的聊天细节,反映了国安团队沟通的复杂性,本身并没有超级猛料。其中最受质疑的就是防长在“空袭两小时前”发的预告,里面提到了战机和导弹的部署时间,可以说造成了“秘密”外泄,但白宫基于并未影响实际空袭效果,咬定说没有泄露“机密”(比“秘密”密级高,外泄会“严重损害”国家安全)。

值得深究的是,白宫夸口“3·15斩首行动”成功,但次日胡塞武装便向以色列机场发射导弹,并继续袭扰美军舰艇。美方所谓的“胜利”,更像一场精心编排的幻觉—当天47次空袭似乎对应着特朗普是第47任美国总统,也与美国第六代战机取名F-47相呼应。

大规模空袭也门,事关美国对于欧洲和中东防务重点的战略调整,这是反对党和媒体更应置喙的,而不是一味嘲笑“国安顾问成了拉群小丑”“国安团队行为业余”。

毕竟,胡塞武装的导弹依旧在红海上空呼啸,约75%的美国商船被迫绕行非洲好望角,拉高了北美通胀指数;也门的人口与沙特阿拉伯相当,其地理位置更非阿富汗可比;胡塞武装控制也门1/3领土和80%人口,美军有可能陷入进退失据的战争泥潭。


一出超现实戏剧

3月11日,主编杰弗里·戈德堡收到一个署名“迈克尔·华尔兹”(特朗普的国家安全顾问)的Signal加密聊天请求。戈德堡怀疑是假冒账号,但仍接受请求。两天后,他目瞪口呆地见识了特朗普“铁腕团队”上演的一出超现实戏剧。

在群聊中,国安顾问华尔兹要求各部门指定联络人,组建“特别小组”细化打击胡塞武装的行动计划。副总统万斯则质疑行动的紧迫性,指出苏伊士运河对美国贸易的影响有限,且与特朗普要求欧洲自付相关防务费用的政策矛盾。

防长赫格塞思主张立即行动,强调需要“恢复航行自由”并“重建拜登毁掉的威慑力”,但承认宣传难度(“没人知道胡塞是谁”)。万斯随后提议“推迟一个月”以观察经济风险,但最终妥协:“如果你觉得该做,那就做。我讨厌再次救欧洲。”这时,总统助理斯蒂芬·米勒(以“SM”代称)补充道:应要求欧洲为行动支付“经济回报”。

一方小小的Signal群聊,成了“数字时代的战情室”,直观展示了副总统的迟疑、防长的铁血宣言、白宫幕僚的帮腔和国务卿的沉默,好比是奥巴马当年主持“击毙本·拉丹之战情室会议”照片的升级版。不同的是,群聊的每一条消息,都像是命运抛出的骰子,最终滚向一场举世哗然的泄密风暴。

被风暴裹挟的国安团队,在舆论的惊涛中试图掌稳船舵。3月25日的参议院情报委员会听证会上,民主党参议员马克·沃纳等人,指控国家情报总监加巴德和中情局局长拉特克利夫“鲁莽”地参与Signal群聊讨论涉密军事计划,并要求公布完整聊天记录、涉事官员辞职。沃纳说:“这些高级官员居然没有一个人检查聊天群里都有谁,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如果普通军官或情报人员涉及此事,早已被解雇。”

作为前民主党人转型而来的共和党新星,加巴德坚称群聊中“未共享机密材料”,拒绝透露是否使用私人设备参与讨论,并反击民主党将其“污蔑为普京的傀儡”。拉特克利夫则称,Signal在拜登时期是被政府认可的沟通渠道,被安装在公务手机上供获准的公务员使用,他还暗示主编戈德堡“可能故意潜伏”,才导致泄密。

国安顾问华尔兹主动认领责任,却称“个人不认识”戈德堡。让特朗普讶异的是,华尔兹怎么会有《大西洋》主编的电话号码—后者可是特朗普的死对头,被认为炮制了关于“特朗普贬低一战时死在法国战场的美兵是‘挨枪子的笨蛋’”的政治宣传,早就被万斯指责为“一个(鼓吹伊拉克存在大杀伤性武器)将美国骗入伊战的人”。

而在攻击胡塞的第一波行动过去约一周后,3月26日《大西洋》月刊公布了群聊的完整对话(隐去中情局官员姓名)。大媒体揪住截图自行脑补,指责赫格塞思所谓“没人发作战计划”(只是发了“攻击时间简报”)是在玩弄文字游戏;民主党借机强化“特朗普政府威胁国家安全”的叙事,为2026年中期选举积累素材;胡塞武装则指责美国“将海洋变为战场”,并加大对美航母的报复性袭击。

面对舆情汹汹,特朗普先是推说自己不知情,称抖露此事的《大西洋》“即将停业”,后又力保涉事官员,称泄密是“新政府开始工作两个月来唯一的小差错”,并强调空袭“非常成功”。应该说,此事暴露了美国情报系统对便捷通信工具的依赖,可能推动内部安全审查,但特朗普团队“效率优先”的文化难有根本改变。

本质上,与希拉里利用私人电子邮件办公“故意规避官方系统”不同,特朗普国安团队使用Signal沟通公务、“以表情符号庆祝”,体现了“快速决策”“非官僚化”的风格。例如,群聊中万斯的助理可代其发言(若在政府加密系统中,则需多重安全审核),避免流程拖延。问题是,部分官员误判Signal的保密性,认为其“端到端加密”且能设置“自动删除信息”,足以防范泄密,而忽视了群组管理漏洞(如误拉外人)。

因此,参议院军事委员会主席、共和党籍参议员罗杰·威克也附和民主党同僚的说法,要求白宫进行调查和复盘,不能草草了事。


红海“强人秀”

美国《国家安全法》与《信息自由法》规定,威胁国家安全的“敏感信息”须保密,但“敏感”的定义具有主观性。

具体来说,若打击对象为国际公认的恐怖组织(如ISIS),政府可能公开目标以争取道义支持,如2019年击毙巴格达迪的行动细节被部分披露;常规武器(如F-35战机)的使用常被公开,但新型武器(如定向能武器)或部署位置通常保密;突袭行动(如击毙本·拉丹)的时机严格保密,但持续性行动可能提前释放信号以威慑对手,如2023年美军公布对叙利亚境内伊朗基地的打击清单,旨在警告德黑兰“行动可被复制”。

按照这个口径,持续打击“美国眼中的恐怖组织”胡塞武装,是白宫眼中“公开的秘密”,也就不存在泄漏“机密材料”一说。但按照五角大楼通常的分类标准,相关作战计划又可能被归入“绝密”。

关键是解释权归谁,以及泄密有无军事后果。由于特朗普当政,不像他在野期间海湖庄园被查抄出的“涉密材料”由不得他来定义,现在他可以将某些材料临时解密,以袒护属下。这次群聊泄密并未影响到空袭顺利进行,不像2016年美军提前公布解放摩苏尔的兵力与时间表,导致ISIS提前布设地雷阵与狙击点,加重了美军伤亡。

在红海行动中,若美方选择公开也门领土上的打击目标,同时隐瞒武器型号(如F-18战机、MQ-9无人机)和袭击时间,既可展示“正义性”,又能削弱对方的防空效果。

但胡塞武装已非昔日“拖鞋军”,近年来其频繁使用无人机、反舰导弹和无人艇,袭击红海商船及美军舰艇,甚至多次袭击美航母—“杜鲁门”号一度被迫后撤600公里(若相距仅300公里,胡塞的导弹10分钟即可抵近目标)。胡塞正试验氢燃料电池驱动的无人机和潜航器,以提高侦察与突防能力,未来可能对美军舰船构成更大威胁。

自2023年10月哈以战争爆发以来,胡塞武装以“声援加沙”为名,对红海航道发动百余次袭击,击沉商船、劫持货轮,迫使美军耗费数十亿美元护航。尽管2025年1月哈以达成停火协议,红海局势一度缓和,但以色列3月初重启对加沙的封锁后,胡塞武装迅速恢复袭击,为特朗普的“致命打击”提供了借口。

在斡旋俄乌和谈遭质疑后,特朗普为证明自己仍是“强人总统”,打算拿胡塞武装“祭旗立威”。“3·15斩首行动”就是这种逻辑下的产物。美军宣称,三天内投下逾千枚精确制导炸弹,是自2003年伊拉克战争以来“最密集的空中攻势”,摧毁30余处关键设施,并击毙包括胡塞无人机首领在内的数十名武装分子。胡塞控制的也门卫生机构则称,美军空袭导致至少53名平民死亡,98人受伤。

尽管白宫宣称“已清除胡塞主要头目”,但正如英国皇家国际问题研究所专家所言,“杀死一个头目,会有十个新头目从山洞里冒出来”。胡塞武装甚至未公开战损细节,仅以持续袭击证明其生命力。

在美军空袭次日,胡塞向“杜鲁门”号航母发射了18枚导弹和无人机。须注意,无人机单价约1万美元,一枚自制导弹成本为5万美元,而美军拦截弹单价高达120万美元—用胡塞发言人的话说就是:“我们发射的是摩托车,他们拦截用的是劳斯莱斯。”这种“用茅台浇灭蚊香”的防御模式,连五角大楼都承认“不可持续”。

当价值130亿美元的“杜鲁门”号航母因维修能力不足被迫停靠希腊时,美国海军“全球威慑”的神话已现裂痕。空袭也门反而强化了胡塞的“抵抗轴心”地位,伊朗趁机加大声援,特朗普的“强人秀”撞到了土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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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2月24日,美国华盛顿,国家安全顾问迈克尔·华尔兹(左)与国防部长皮特·赫格塞思交谈(图/视觉中国)


万斯的忠诚反对

若红海航线持续受阻,全球约30%的集装箱贸易将被迫绕行,进一步推高运输成本并加剧通胀压力。特朗普选择“军事碾压”路线,威胁对胡塞采取“无限期持续行动”,某种程度上也是无奈之举。

但副总统万斯在Signal群聊中,质疑美国空袭胡塞武装的必要性,称“我想我们正在犯一个错误”,暗示行动缺乏长远规划,可能陷入中东泥潭。

当前,美国部署双航母打击群(“哈里·杜鲁门”号和“卡尔·文森”号),持续监视胡塞武装,削弱其“低成本饱和攻击”“打了就跑”的优势,同时将胡塞的袭击归咎于伊朗,施压德黑兰减少对胡塞的军援。然而,双航母的高昂运营成本(每天约2000万美元),能找谁报销呢?

与胡塞武装较量了多年的沙特,已经偃旗息鼓。在拜登任内的2022年和2024年,沙特两度与胡塞达成停火协议(中间因哈以战争爆发,沙特与也门边境有零星的交火),甚至支付战争赔偿。今后沙特可能通过外交渠道(如与伊朗协调)施压胡塞,但实际军事干预意愿低,更不愿公开为美国出钱。

在群聊中,万斯指出欧洲承担红海风险的商船比重(40%)远高于美国(3%);他认为欧洲应主导红海行动,并担忧美国招惹伊朗会导致油价上涨,损害美国消费者的利益。防长赫格塞思虽承认万斯的担忧“合理”,但强调“美国是唯一有能力执行任务的国家”,并支持按总统指示行动。总统助理斯蒂芬·米勒则喊话“停止争议,执行命令”。

万斯早前与泽连斯基对峙的强硬姿态,巩固了其“反建制斗士”人设。其敢于批评总统“可能未充分评估对欧洲立场的矛盾性”,但最终仍服从决定,这种“质疑—服从”模式,既契合MAGA群体对于“打破政治正确”的诉求,又符合特朗普团队“忠诚至上”的核心价值观,应该不会对万斯2028年的竞选带来负面影响。

值得一提的是,此次泄密事件反映共和党内部“路线分化”:万斯的孤立主义倾向,与华尔兹的新保守派单边主义形成张力。甚至有报道称,万斯在3月26日内部会议上建议总统解雇华尔兹。

佛罗里达州国会众议员出身的华尔兹,政治理念此前并不为外界熟悉,但现在“纸包不住火了”。

特朗普的历任国安顾问,如果不算只当了24天国安顾问的迈克尔·弗林,基本上可以说意识形态谱系呈现了从传统共和党理念到民粹主义的演变。其中的麦克马斯特是传统共和党军人,强调多边同盟;约翰·博尔顿是典型的新保守派,主张对朝、伊强硬,后因反对从叙利亚撤军而被解职;罗伯特·奥布莱恩相对低调,注重执行“美国优先”外交;至于迈克尔·华尔兹,则是新保守派与民粹主义的混合体,强调单边行动与经济利益挂钩。

新保守主义的核心特征,包括对国际事务的干预倾向、强调军事优势,这些均在华尔兹的言行中有所体现。新保守主义的堡垒《旗帜周刊》观点偏右,而‌《大西洋》比《纽约客》还左,其主编杰弗里·戈德堡应该并非华尔兹的同路人,被添加聊天请求,外界猜测可能是因其与美国贸易代表贾米森·格里尔(Jamieson Greer)的姓名缩写均为“JG”,令对方混淆所致(华尔兹本人不这么认为,而觉得技术层面有蹊跷);戈德堡也表示,此前与华尔兹并无私交,仅因工作接触过(有照片显示,两人共同出席过2021年法国大使馆的活动)。

若特朗普持续为属下辩护,围绕群聊泄密的追责将被淡化,毕竟空袭胡塞还算顺利,而当年拜登政府从阿富汗的仓促撤军致死13名美兵,也没有一名将军被拜登问责;反之,若舆论压力持续增加,特朗普可能最终牺牲华尔兹(带有新保守派色彩,未经过参议院确认程序),以保护更核心的赫格塞思(后者是艰难闯关参议院的“特朗普自己人”)。

相比华尔兹,赫格塞思才是军工复合体的眼中钉。日前,他又被曝光曾屡次携妻子出席国防会议,并与担任国土安全部联络官的弟弟菲利普搭乘军机一起访问亚洲。

在这场舆论风暴中,万斯相对平安地展现了自己的MAGA特质,且比意大利裔德桑蒂斯、古巴裔鲁比奥更像是“没有特朗普的特朗普主义”的继承者。如果美国干预也门内战真的陷入泥潭,万斯也将更有政治资本去校正共和党的航向。3月28日,他与夫人乌莎一同“强行”访问格陵兰岛,则是“双倍押注特朗普主义前途”的政治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