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4日,国家会展中心(天津),AI智能机器人科普展,机械狗与参观者互动(图/视觉中国)
赛博奇在深圳欢乐港湾“遛狗”时,能跑能跳、还能混入街舞区跳舞的机器狗,吸引了很多小朋友过来互动,成为全场的焦点。
这只安装了银色仿真狗头、通体红色、走起路来屁颠屁颠的机器狗,让赛博奇成为了朋友圈里最“拉风”的男人。
赛博奇此前是深圳一家大厂的员工,离职后成为一名科技测评博主,并与深圳一家机器人公司合作,投入机器人研发当中。当他将机器狗带回科技园区时,前同事们纷纷蹲下来跟机器狗合照、录像,在公司大楼下听取“哇”声与笑声一片。
赛博奇告诉南风窗,这就是他看中机器狗的卖点—能提供情绪价值。在他录制的视频里,他开玩笑说:“我们不能只有情绪没有价值,不然会被骂狗都不如。”
“情绪价值”无疑是当下消费市场的热词,而乘着具身智能东风的机器人,也试图抓住情绪消费的痛点。早在2021年接受采访时,王兴兴就预测,除了教学科研和工业之外,四足机器人(机器狗)能开拓出一个巨大的消费级市场,“或许未来一两年会在居民小区中出现巡逻机器狗”。
这个预言在3年后已成为现实。如今,机器人产业大爆发,催生了一批家用消费级机器人和机器狗走入千家万户。如西湖机器人公司推出机器狗“小西”,陪聊陪走,还能给老人送饭送药;索尼Aibo机器狗,可识别家庭成员情绪,缓解独居老人的孤独感;蔚蓝阿尔法机器狗聚焦儿童教育与陪伴等。
在拉风、吸睛、潮流等噱头之外,机器人如何真正服务人之所需?由二进制编码及由电机组建而成的硅基生物,能否真正融入人类社会的情感DNA?
吸 睛
被赛博奇当成“吸睛神器”的机器狗,是他特意坐飞机去外地买的。
落地宝安机场的那一刻起,机器狗就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眼光—搭乘电梯时,不小心撞到了人,它会用带着电音的语气说“对不起”;在商店被售货员围观,被要求“握手”;上洗手间时,机器狗在外面实时监测,以防止行李被顺走。外边的一切动静,所有人围观的眼光,赛博奇都能通过手机屏幕“了如指掌”。
这次搭乘飞机的经历还让他知道,真狗上不了的飞机,机器狗可以上,还不用托运,因为电池用量小于100瓦时。
在“遛狗”时,不少家长过来询问怎么购买,这让赛博奇萌生了一门“生意经”—出租机器狗。
这其实并不稀奇。目前在二手售卖网站上,售价万元以下的机器狗,日租约300至500元,只要出租不到一个月,就可以回本。
爱媛在长沙一家出租机器人的公司上班,“老板觉得新奇,一时兴起买了5个机器人和两只狗,可他自己整不明白,也玩不明白,没兴趣了,用来出租了”。
她告诉南风窗,在节假日或重大活动上,定价为9.9万的宇树机器人G1,一天的租金可高达8000元,而售价约2.2万的Go2pro版机器狗,租金约1500一天。
今年春晚舞台上,张艺谋导演的创意舞蹈《秧bot》中,一群穿着东北花棉袄的黑色机器人跳秧歌,强势出圈。相比更早出现在大众视线的机器狗,长沙等新一线城市能见到机器人的机会不多,所以机器人热度更高。爱媛透露,不少客户会指定租赁机器人参与商演,机器狗和人,更多用来迎宾。
实际上,“机器狗能提供更多情绪价值”。相比只能握手、打招呼的机器人,机器狗更灵活,可以倒立、比心、拥抱,还会拜年、讲故事等更具人味的举动。机器狗具有特定的性格—热情,甚至有时候有点“反骨”,“你让它讲故事,它要先夸自己不笨很聪明再跟你讲”。
悟空是国内一家大型的科技集团机器人研究院的首席架构师,他告诉南风窗,对比人形机器人,机器狗的研发与制造成本更具性价比,技术复杂度更低,凭借仿生形态与灵活运动特性,已在安防巡检、家庭陪护等领域率先实现规模化量产与商业化落地。
这也为机器狗率先走入千家万户提供了技术基础。“狗模狗样”的机器狗,不仅不会生病(坏了还有保修),还不掉毛不过敏,也不会走丢,将来可能会取代宠物在家庭中的地位。
然而,机器狗因其数千到数万元不等的价格,距离普通人依然很遥远。更不用说动辄数十万的人形机器人了。于是,网上兴起了不少拍摄机器狗或机器人的短视频博主。
作为从业者,悟空也在空闲时间将自己“溜狗”的视频发布在社交平台上。他喜欢在通体银色、散发着赛博朋克风的机器狗背上,搭载一个木色竹筐,买菜时就带着机器狗去背重物。他想让更多人了解到,机器人如何服务日常生活,“像行动不便的老人家,也可以用机器狗来搬运重物”。
现在,顺着具身智能的风潮,一批与机器人共同生活的vlog正在占领社交平台,机器狗独自去买菜,机器人递水、定时提醒服药等细微的生活场景,铺开了一幅人机共存的生活图景。
AI原住民
赛博奇发现,家庭内已经出现了不少机器狗的使用需求。
“真实的宠物打理起来很不方便,现代人上班本来就累,回到家还要给猫狗做饭、打扫卫生。”赛博奇说,“其实很多打工人没有这些额外精力,电子宠物就能解决一部分人的情感依赖和陪伴需求。”
据GGII数据,2019—2023年,消费级机器狗产品销量占比波动增长,从2019年的82.3%提升至2023年的86%。而从市场规模来看,2023年,消费/娱乐是机器狗最主要的应用市场之一。
除了年轻人,儿童对于陪伴的需求也不少。
为了买一只机器狗陪自己玩,卡尼的儿子哭闹了三天。他是在网上随手刷到的,怎料孩子很喜欢,但8000多元的价格,让卡尼有点纠结。
作为“90后”的他,自己也对这类新颖的具身智能科技很感兴趣。小时候,他在科幻电影里看到的仿生机器人,没想到这么快就变成了现实。现在是人工智能的时代,如果现在不买,作为“AI原住民”的儿子,可能会错过与人工智能共同成长的潮流。为了不让孩子留下遗憾,他下定决心,从苏州坐高铁到南京,人肉背着一只16斤重的机器狗带了回家。
卡尼挑中的机器狗,有萌化的外形,和市面上大多数极具科幻感、甚至没有“狗头”的仿生机器狗不一样,很讨小孩子喜欢。
机器狗刚到家的一个星期里,儿子几乎天天抱着它,让它给自己讲故事、猜谜语,有时会把机器狗当作电动音乐盒,一边打鼓、唱歌,一边叫机器狗一起跳舞,“类似一个会移动的‘小爱’,但会扭动自己的身体,比较有‘生命力’”。
罗艺是一个两岁孩子的妈妈,在给孩子搜寻早教玩具时,发现了一款外形接近于玩具狗的机器狗。
罗艺想的是,现在已经是机器人时代,以后机器人大概率会陪着这一代孩子成长,不如索性早点融入这个潮流。
罗艺的爸妈也听闻了这个产品,为了减轻女儿的育儿压力,主动出钱,将一万多的机器狗带了回来。罗艺还记得,拆箱时,孩子看到机器狗时惊呆的状态,“开机那一刻是懵的”。
在这位家庭新成员的陪伴下,每天早上孩子醒来,先爬着去抱起机器狗亲吻,用带着奶音的稚嫩嗓音,给机器狗下指令,唱歌、跳舞、讲故事,有时候还会骑在机器狗身上。罗艺说,有了机器狗,孩子看动画片和玩手机的时间也减少了。除了讲故事,它还会中英双语交流,能解放一部分家长教育孩子的职责。在她外出时,机器狗也可以提供监控服务,让她减少了不少亲子的分离焦虑。
作为“AI原住民”的父母,两位家长都不约而同地提到孩子与AI及机器人如何共生的问题。在卡尼看来,他还是希望,孩子可以不靠AI或机器人,就能过得很幸福。
今年才开始出现在大众视野的DeepSeek,卡尼通常当作日常的搜索工具。他觉得,自己还在学习如何利用AI,怎么教导孩子,还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对于AI和机器人,他还是抱持比较警惕的心态,“至少机器人不能伤害人类”,这是底线。“如果AI以后能让我们生活得更幸福快乐,我们也能接受。”
机器人一定能给人类带来幸福吗?聊到这个话题时,卡尼想起了在2023年上映的由葛优和舒淇主演的电影《非诚勿扰3》,有一个片段是,真舒淇和机器人舒淇分别在自证,到底谁才是葛优真正的女朋友。
面对两个几乎无法辨别的 “女朋友”对自己的争夺,葛优不但没有感受到“左拥右抱”的幸福,反而陷入了迷茫和困扰之中。就像电影《她》那样,主角西奥多发现人工智能系统“萨曼莎”同时与641人恋爱,面对人工智能的隐瞒与谎言,他崩溃了。
那一瞬间,让人不禁深思,到底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卡尼觉得,或许以后人们不相信爱情之后,真的会去购买一个机器人女友或机器人男友吧。
2025年2月12日,济南大明湖景区,机器狗扮演成小狮子(图/视觉中国)
等待奇点
卡尼的忧虑,也许正在成为现实。
早在2022年,在一次TED的访谈中,主持人问马斯克:“机器人是否可能变得浪漫,甚至可能成为性伙伴?”马斯克回答说:“这可能是无可避免的。我的意思是,我确实在网上承诺,我会制造‘猫女’。我们可以制造一个‘猫女’机器人。”
后来宣传人形机器人“擎天柱”时,马斯克还将“猫女”机器人作为吸睛的工具,吊足胃口。虽然迟迟未见特斯拉上新,但敏锐的市场已经嗅到了用户饥渴的需求。
因为工作关系,赛博奇曾经探访过周边一家专门向海外出口“赛博女友机器人”的公司。和冰冷的金属组成的机器人不一样,这家公司的机器人,部分由硅胶材料组成,它们还可以根据用户不同的审美爱好,定制不同的外貌、身材与穿衣风格。根据网络公开信息,这些赛博女友机器人,单个售价为1500—2000美元。赛博奇很清楚人们的购买意图—缓解人类尤其是单身人士的孤独问题。
如今,赛博奇的公司也有一个女机器人,专门用于直播带货,可以根据不同的场景调整服装妆容,直接跳过培训上岗的环节,口条流畅地将产品的性能和优势介绍给用户,既能模仿李佳琦直播卖口红的“OMG”语调,也能模仿董宇辉的“文化卖货”。
但实际使用时,机器人主播需要人力去“换装”、搬运和调整参数,也无法如真人那般与直播间观众进行即时互动。“大家对人工智能丝滑的互动功能,还是抱有更高的期待的。”
在赛博奇看来,当下市面上的机器人,无论是走路、转身等动作,还是表情语气等神态,仍然处于僵硬的状态,这或许是评论区一些观众提及的“恐怖谷”效应的来源。
日本机器人专家森政弘在1970年提出的“恐怖谷”效应,描述了当机器人或仿生物体与人类相似度接近但又不完全相同时,人类会产生不适感甚至恐惧的现象。
与44块肌肉组成的人体面部不同,目前市面上的机器人,多是由硅胶、玻璃或钢材组成,有的甚至没有“人脸”,这在物理层面阻滞了人类对机器人普遍情感的产生。
事实上,目前市面的机器人和机器狗,也未完善实用功能,甚至连续航都成了问题。
罗艺买的那款将近一万元的家用级机器狗,只能停留在智能玩具的水平,无法深入与人交流,而且待机时间越来越短,只能续航一个小时,一天要充两三次电,“还不如扫地机器人”。
悟空也给家里孩子买了一只机器狗,他发现,家用的机器狗有一个局限,无法避障。有一次遛弯时,机器狗没有识别到面前的土坑,掉了进去。
卡尼的机器狗,有一些记忆功能,能记住卡尼是它的主人,卡尼的儿子是小主人,可当卡尼想将机器狗“纳入”家庭成员的范围,让它对自己叫“爸爸”时,却犯难了。在机器狗的初始设定里,它的“爸爸”是生产厂商。为了将这个设定修改过来,卡尼训练了七八天,才纠正过来,“最后它自己也妥协了”。
大概半个月之后,新鲜感褪去,儿子对机器狗的兴趣,已经不及遥控汽车这类小男孩喜欢的传统玩具了。
时间长了,卡尼对机器狗也有点失望。他觉得,机器狗的本质其实和家电差不多。买之前,卡尼曾期待,当人玩手机久了,机器狗能检测到相关数据,主动提醒人。或者主动和人对话,以轻松聊天的方式缓解一天工作的疲劳,甚至可以代替一部分宠物给予他的情绪价值,比如主动找人玩、一起运动等。
但这种互动是有条件的,只有当人发号施令时,机器狗才会有反应。
卡尼早些年曾养过一只真狗。结婚后,妻子对狗毛过敏,为了照顾家人,他不得不送回乡下老家寄养,现在只有在逢年过节才看到昔日爱犬。
谈到这里,他有些无奈,人和宠物之间产生的真实的感情,是很难一下子割舍的。这种感情,卡尼暂时还无法从机器狗身上获取。
赛博奇也有相似的感受。他曾经养过猫,也养过狗。这些宠物会下意识地主动靠近人,和人互动,甚至会暗示自己的想法。当一只猫蹲在窗前眺望远方的时候,主人就会知道,这猫想出去玩了。
但被二进制编码的机器狗,一切行为被大模型定义,跳舞、握手、转圈这些动作,做起来娴熟,但却少了那一份惊喜感。
这几个月里,悟空调查了国内外20多家机器人公司,他发现,机器人和机器狗的智能水平,都停留在初级阶段,能完成简单的舞蹈、唱跳等展示性动作,但更高智能级别的交互还很难令人满意。
机器人的局限,或许与当前机器狗所搭载的大模型水平有关。在赛博奇看来,目前市场上大多数机器狗的AI水平,统称为“边缘智能设备”,处于相对弱智能的初级状态,只能完成动作、语言、视觉等交互,而无法触及真实的思想和情感交互层面。
如果想要实现机器人百分百满足人类对实用与情感的需求,只能等待下一个人工智能的奇点到来。
(文中人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