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小舍得》剧照
裁员,听说过再多,轮到自己的时候,还是会让人感到手足无措。
“主要看你的课程续报率数据。”汤妍说。她是猿辅导小学段的一名授课老师,已有近六年教龄。“双减”政策对教培行业的影响巨大,同事们陆续被通知办理离职手续。
新一轮裁员又将到来,汤妍有点慌。在小组里,她的数据排在中等,“徘徊在安全与不安全的边界”。
再着急也没用。老师们讲的内容基本一样,授课风格各有千秋,但整体上不会有太大差别。有的老师甚至会在开课之前去庙里求佛拜神,把学生续课率的百分比寄托于玄学。
上一期,汤妍讲授的课程,数据增长从第三天开始停滞不前。她找主管一问,原来是负责续课的辅导老师人在中部,受河南暴雨影响,上不了班,没法进行续报的操作。
“这上哪说理去。”汤妍感到无奈。
教培行业也正在面临一场“暴雨”。
7月24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简称“双减”),并要求各地区各部门结合实际认真贯彻落实。
这一文件,堪称教培行业有史以来的最严整顿令,它对线上线下教培机构的准入资质、融资手段、业务时段以及营销手段等方面,进行了明确规定。
趁着暑假还没结束,“双减”政策在各省市陆续落地。这不仅仅意味着中小学生新一轮的课业减负,还关系着千万像汤妍一样的教培从业者的生计。
煽动焦虑的宣传话术已被禁止,野蛮生长的行业将被规范,资本的浪潮褪去后,被遗落在沙滩上的,是不知该去往何方的培训老师们。
达摩克利斯之剑
2019年,汤妍从学而思跳槽,入职猿辅导。她清楚地记得,那会儿企业微信群聊的数字在四五万左右。2020年疫情,在线教育乘风起飞,进行了一轮扩张,汤妍眼见着数字飞速增长,变成了七八万人。
“现在还剩5万人左右,已经缩水回2019年的状态了。”她告诉南风窗记者,“走了快3万人吧。”这个数字很有可能继续减少。
从今年年初起,就有对校外培训进行规范整顿的风声陆续传出。6月1日,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召开新闻发布会,集中公布一批校外培训机构虚假宣传、价格欺诈的典型案例,并对15家校外培训机构予以顶格罚款。
5月监管风暴过后,汤妍所在的部门,被裁撤了三分之一。
而此番出台的“双减”政策,要求校外培训机构不得占用国家法定节假日、休息日及寒暑假期组织学科类培训,每课时不超过30分钟,课程间隔不少于10分钟,培训结束时间不晚于21点。
这意味着,从今以后,只能在学期间周一至周五放学后至晚上9点前,开展学科类培训。一位业内人士估计,时间调整后,小学阶段培训会缩减50%,初中段则更惨—有的初中生要上晚自习,放学后没时间补课。而学前教育,则是完全禁止,全部砍掉。
Pre-k、小学和初中,三条业务线,基本是一家在线教育公司的半壁江山。如此大幅度缩水,老师也将等比例裁减。汤妍估算,政策落地后,小学段还要裁员百分之五十,她位于中游的业绩,已是危险边缘。
高途课堂干脆在8月1日前关闭了全国10个地方中心,仅留下了郑州、武汉、成都三处,接手其他中心的生源。汪雅雯是高途课堂合肥中心的一位二讲老师,7月底,她突然接到领导电话,平日精干的负责人哭着通知她,公司已决定关闭合肥中心。中心500余位教职员工,在一夜之间失去工作。
唯一欣慰的是,他们都拿到了合法赔偿。“如果公司再勉强维持一段时间,赔偿也许都发不出来了”, 汪雅雯还算乐观,“现在干脆裁减也挺好的”。
她刚毕业一年,重新换城市换行业,还算来得及。她计划先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参加今年的公务员考试。
汪雅雯更心疼那天情绪崩溃的负责人:他刚刚在公司附近买了房子,安了家,准备长久地干下去。工作没了,房贷还是要还,面临的经济压力难以想象。
裁员风暴之中,高中阶段老师暂时幸存。
聚焦于义务教育阶段的双减政策,对非义务教育阶段校外培训未进行明确规定,在各地,高中培训并未受到影响,依然正常进行。但监管禁止了外部广告投放,“今年同期与去年相比,整体规模缩减了40%左右”,在某在线教育机构高中段任职的谭老师说。
广告被禁止之后,他们现有一半以上的流量来自拍照搜题APP。但“双减”文件要求,“线上培训机构不得提供和传播‘拍照搜题’等惰化学生思维能力、影响学生独立思考、违背教育教学规律的不良学习方法”,该APP前景不妙。失去又一大流量入口后,生源会保持在如何规模,谭老师没有把握。
他还在等,等北京市教委的落地方案出台。“大型教育培训公司,总部基本都在北京。北京的整改方案,等于是所有在线教育的方案,对全国有非常强的参考意义。”
“但是,涉及面实在太广了。关系那么多人的就业,估计还得等一等。”他说。
转 行
李清的心愿,是先平安度过余下的暑假。
他在广州花都区开了两家加起来不过400平方的辅导机构,一家教英语,一家教数学。妻子原先是英语老师,对小孩的英语教育很有规划。2016年,家里孩子上幼儿园,英语成绩优异,同学家长纷纷来咨询孩子在哪儿学的英语,机缘巧合,李清夫妇自己开了个班,教邻居小孩学英语。
一步一步,发展至今,他们拥有了几百生源,近二十位任课老师,还有一名口语外教。
李清说,他做的是“邻里生意”,从不促销宣传,连海报都很少换。机构位于一个大型小区,共有1万余户,地理位置偏远,家长们如果想把孩子送去市区的新东方、学而思上课,得开车上高速,十分不便。
不少朋友的孩子在李清这里一直从幼儿园上到小学高年级,又把第二个孩子送来读幼小班。这份工作,于他夫妻而言“是个安逸的小世界”。
但这两年,他们一直处于煎熬之中。
先是疫情,2020年上半年,李清的小机构没开过门。到了今年,疫情反复,他们不断调课、关门、应对检查,必须保证孩子们的健康,让家长放心。
再是“双减”。文件发布后,有朋友告诉他,家长们接到学校老师的电话,要求不让再给孩子报名8月中下旬开办的补习课。“不是不鼓励,是反对。”李清转述学校老师的态度。
他理解,这是执法部门在联合行动检查之前,“在用‘舆情’处理这件事,还是很有人情味儿的”。
但如果,9月开学之后,周六日无法开班,他们将损失七成以上的收入,这已是严重亏损。而且,附近的中心小学将配套“双减”开展课后托管,延迟至家长下班后半小时放学。这样,周中的培训时间会进一步压缩为晚上6点半至8点半。可以预见,如果一个星期只有10小时合法营业时间,这家小机构将入不敷出。
李清已有最坏的心理准备,看9月以后的情况,他们夫妇会选择转行,出去另谋生路。汤妍也在琢磨转行,而且是彻底抛弃自己在这一行的6年积累—今天形势下,从一家教培机构跳到另一家,无异于从一个火坑跳向另一个。
在“双减”出台前4天,中国人民大学中国就业研究所与智联招聘发布的2021年二季度《中国就业市场景气报告》显示,“教育/培训”无论是行业还是职业,都位于榜首。这一数据同时意味着,教培行业的大规模裁员潮,于整个就业市场而言都将是一场不小的震荡。
一位知乎用户如此写道,“最会考试的一群人要来和我们竞争了……不用太为老师担心,他们都是考试高手,学东西快,适应快,考试规则研究得透透的。”
汤妍对这说法嗤之以鼻。
“K12老师教的内容,和成人考试也没什么关系啊。”她对自己的转行之路依然抱有很大的担忧,“我早把高中大学学的东西忘了,要说立刻捡起来去考试,反正我是没这个水平”。
转行、考公、考研、出国、进公立校……汤妍认真考虑过每一个选项,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无处可去。“只能寄希望于,这次不要裁到你。”
三年周期定律已破
行业正值生死存亡之秋,周燃是少见的依然保持乐观的人。
他在重庆一家新东方教3-6年级的英语,正在“双减”政策靶心范围内。目前,重庆还没有出台具体的落实方案,但机构自己的预案是,从9月开学起,将周末的课程调到周中,在周末加设素质教育课程。
原本,周燃周末两天就有7、8个班,如果移到周中,一星期排五节课,至少有2个班的学生会流失。
对收入肯定有影响。但周燃认为,对继续留在行业内的培训老师,也是好事。原先,教培市场供给大于需求,机构争着去抢生源,“双减”之后,市场规模骤然缩减,需求将大于供给,家长会更愿意把学生送过来。他希望,整顿之后,不符资质的教师和机构会被清理,虚假宣传乱象会被抑制,留下来的从业者,会得到更多尊重。
汤妍也有同感。她在学而思工作的四年,亲身体会到,教培行业经历了一个“从卖方市场逐渐变向买方市场的过程”。
刚工作时,汤妍上课会严格一些,必要时拖堂5、6分钟,给学生拓展一些题目,这在家长看来是特别值得、开心的事,欢迎老师这么做。但她发现,从2018年开始,如果上课再拖堂,门外等候的家长会变得很不耐烦。
她认为,出现这一变化,一是因为教培行业兴起,资本纷纷入场,类似“9元课”这样无底线的恶性竞争,让家长眼花缭乱,成为被服务被争夺的消费者。二是,这几年,有一部分家长是迫于群体压力,跟风送孩子去培训的,并非真的心甘情愿。所以对培训老师的态度恶劣,不在乎教了孩子什么,单纯希望对方赶紧完成工作。
这么看来,不仅是苦学的孩子、焦虑的家长,职业尊严大打折扣的培训老师,也被困在疯狂转动的教培系统里,忍受着愈来愈恶劣的运行环境。
“双减”有如一个单向减速阀,对这辆超速突进的列车进行干预,强制让它慢下来。
汤妍说,以往,教培行业整顿会遵循一个特定的周期性规律,紧一年,松两年,三年一周期。这是业内人人心知肚明,不言而喻的潜规则。
然而,2019年开始的这一“周期”,行业整顿却愈演愈烈。把时间拨回2016年,中国绿色公司年会论坛。
论坛上,俞敏洪对马云说,“什么能保证中国的可持续发展呢?我认为只有两个字,教育。所以,百年以后(即使阿里巴巴、腾讯、小米、乐视都不在了),新东方也一定还会在。”
轮到马云发言,他轻松地反驳:“教育在,新东方未必会在。这是两码事,教育不等于新东方,但是教育肯定会在。”
五年之后,一语成谶。
(文中部分采访对象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