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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优势”之后是什么?

“比较优势”之后是什么?

谭保罗 | 2021-12-22 | 南风窗

辩证地看待传统的比较优势,走出寻求国际竞争力的固有框架,在更大的视野中审视对外贸易的创新,无疑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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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9月28日,福建晋江一泳装厂,工人在生产线上赶制出口欧美的泳装


比较优势,在中国基本上是一个耳熟能详的名词。它被认为完美地解释了中国经济在改革开放之后的崛起,尤其是2001年加入WTO之后的再次起飞。

在中国的社会科学中,经济学无疑是一门显学。有人说,它对经济领域的改革和开放产生了很大的“事前指导”作用;也有人说,它更多是“事后论证”这些改革的合理性,至于指导作用,很难说。

实际上,无论是强调“事前指导”还是“事后论证”,这样的判断都过度轻率,而有失偏颇。经济领域的改革和开放,本质上是不断尝试和探索的实践过程,经济理论更多是在发挥一种“事中解释”的功能。只不过,高水平的“解释”对于减少改革阻力、形成各方合力而言,也非常重要。

在国际贸易领域,我们坚定地推动对外开放、发展制造业的成功经验,不断印证了比较优势这一经济学概念的正确性。但在未来,我们还必须看到比较优势之外的东西。


“人工上涨”老命题

不真正理解比较优势,便无法理解人类思维演进的美感,更无法理解中国经济崛起背后的血汗和艰辛。

提出比较优势的人是英国人大卫·李嘉图。1817年,他出版了《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部分章节专门讨论了国际贸易,并提出了比较优势理论。此时,正值中国清朝嘉庆年间,人口暴增带来的生存压力或者说就业不足,成为了社会不稳定的首要因素。显然,这个时候的中国还用不上比较优势理论。

在李嘉图之前,亚当·斯密已提出绝对优势理论。作为伦敦最成功的犹太投资家之一,李嘉图正是在读了斯密的《国富论》,大受启发之后,才转而扎进了经济学理论的研究。

两大优势理论的不同在于,一个为国际贸易提供了最本源的理论基础,一个则为前者提供了可以操作的方法论。

用简单的模型来看,最容易理解,不妨设定一个上世纪70年代初的国际贸易场景:

假设日本和韩国都只生产两种商品,比如某种电子元器件和一款衣服。一个日本工人每天可以生产100个电子元器件,一个韩国工人可以生产20个,那么日本就在这一领域具备了绝对优势。但是,韩国工人生产衣服的效率更高,一个日本工人每天生产60件,韩国工人可以生产80件,那么韩国就在这方面具备了绝对优势。

于是,国际贸易的市场选择是日本生产电子元器件,而韩国生产衣服,各自发挥自身的绝对优势,形成国家分工,做大了全球财富创造的蛋糕。

然而在现实中,绝对优势的适用场景并不多。在1970年代,日本和韩国相比,无论是电子元器件还是衣服的生产效率都要高,韩国在大多数工业领域的生产效率都比日本低。比如,在以上模型中,假设日本工人每天生产60件衣服不变,而韩国工人每天生产数量实际只有40件,那么,韩国怎么办?难道连衣服也不能制造吗?

在这种情况下,绝对优势理论无法为韩国工业发展提供方法论,这就需要比较优势理论来破解。比较优势的奥秘在于它从机会成本,而非绝对成本出发,来寻找不同经济体的制造业优势。它认为:日本生产1件衣服的机会成本是1.67个(100/60)电子元器件,而韩国生产一件衣服的机会成本是0.5个(20/40)电子元器件,韩国生产衣服的机会成本低于日本(0.5小于1.67),具有服装制造领域的比较优势。于是,韩国生产衣服依然能够“赚钱”,能做大全球贸易的蛋糕。

显然,比较优势更符合现实世界的实际情况。在20世纪后半叶,全球发生了欧美制造业朝亚洲转移的大趋势。这一时期,欧美国家在绝大多数制造业领域的劳动生产率(绝对优势)都比亚洲国家高,如果按照绝对优势理论,这样的转移很难发生,但比较优势的视角之下,一些领域向东转移就变成了一种可行选择。

比较优势存在的基础,很大程度在于各个经济体内部,不同要素的丰富程度不同,进而导致要素价格也存在巨大差异。在中国,劳动力作为一种生产要素,它的价格优势一度被视为比较优势的重要来源。但这些年,随着中国经济的增长,人工成本上升愈发成为横亘在企业家面前的一个问题。

其实,在100年前,经济学家对此“早有预见”。


没有永远的优势

1919年,瑞典经济学家赫克舍尔和他的学生奥林提出一种新的国际贸易概念,被后人称为H-O理论。他们认为,国际分工的背后是要素禀赋的差异,各国的理性策略应该是充分利用本国丰裕程度较高的生产要素,密集使用这些要素进行产品的生产和出口。

看起来,这样的理论并无新意,好像是对比较优势理论的合理性解释,但它提出了要素价格均等化的概念,对后世影响深远。这一模型认为,通过国际贸易,全球的要素市场会最终达到一种均衡,即两国同质的生产要素将获得相同的报酬。换句话说,人力资源丰富的新兴经济体,随着外向型经济发展,劳动力成本会逐渐和发达国家实现均等化,“人工上涨”并不意外。

H-O理论出现在北欧,成为经济学界“北欧学派”的理论扛鼎之作,是一种必然。在20世纪初,北欧没有被第一次世界大战波及,而且,他们既可以从英国,也可以从德国获取工业革命带来的新技术,工业化进程快。北欧国家没有足够大的国内市场,经济发展只能靠出口,同时也没有像美国、德国那样足够丰富的劳动力要素供给,用来抵消工资上涨的影响,因此必然最先体会到“要素价格均等化”对经济的影响。

可以说,H-O理论的提出让比较优势理论更加具有了说服力,它是盟军,但它也是比较优势的“终结者”,它所提出的“要素价格均等化”意味着,任何经济体都不可能在某种要素上对贸易伙伴永远保持着优势。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跨国进出口的生意还能做下去吗?

此外,另一个问题是,已经实现了工业化的国家,必然在制造业领域存在着要素资源的同质化。如果在同一个领域,大家都没有比较优势可言,那么他们之间就没有贸易可能性了吗?

二战之后,以上问题的答案在跨国公司的全球性扩张中找到了。跨国公司做了两件事,一是通过在更广阔的地理范围内对产业链条进行配置,不断搜寻要素价格在全球的梯度差异,这使得比较优势驱动的跨国贸易始终不会停止,同时,也将不同发展阶段的经济体陆续纳入全球产业体系。

产业转移就是这个逻辑。在上世纪70年代,日本承接完美国的产业转移之后,自己成为了发达经济体,对美国不再具有劳动力价格的优势,那么跨国公司就会驱动产业转移到四小龙。四小龙对日本和美国的比较优势依然很大,生意可以继续做下去。

跨国公司做的另一件事是产业内贸易。产业内贸易主要相对于产业间贸易而言,前者是指一个国家的某行业既出口又进口,后者则是指一个国家的某行业只出口或只进口。显而易见,后面一种情况更符合比较优势理论。

可是,在20世纪的后半叶,偏偏是前面一种产业内贸易变得越来越普遍。最简单的例子就是,联邦德国和日本会互相出口汽车,而且数量越来越大。那么,两大超级汽车强国,到底谁才有比较优势呢?这真是一个难题。


如何走出“比较优势”?

“互相出口汽车”只是战后全球经济复苏后,国际贸易新趋势的缩影之一。当时,最大的趋势在于发达国家之间的贸易迅速增长,其中相当部分是产业内贸易,从机械到汽车,再到半导体。当然,产业内贸易依然可以用比较优势理论解释。比方说,日本在制造低排量汽车上比德国有优势,而德国在高端汽车上更有优势。但不容否认,传统的比较优势在解释一系列新问题上,开始越来越需要“外援”。

于是,在比较优势理论和H-O理论之后,另一个有着划时代意义的贸易理论出炉—规模经济贸易理论,它由美国经济学家保罗·克鲁格曼等人提出。规模经济理论很早就有,但把它用来重点解释发达国家内部贸易的迅速增长,还是20世纪后半叶的事情。

规模经济贸易理论认为,发达国家之间的贸易并非主要基于比较优势理论,而在于对大规模生产的渴望,大规模生产将有效降低单位产品的生产成本,实现跨国公司的利润最大化。所以,只有将全球市场作为舞台,尽可能不放过每一个市场,不放过每一个有着不同消费习惯的消费者群体,才能实现规模的最大化。

规模经济贸易理论有两个前提,一是市场并非完全竞争的,一些地方还存在超额收益;二是即使同一类产品也并非同质,而是有差异化,不同市场的消费者有着不同的偏好。在这个理论之下,联邦德国和日本“互相出口汽车”的故事,便有了合理解释。同样,在21世纪移动终端行业,韩国向美国出口三星,美国向韩国出口苹果,也是基于同一个逻辑。

对当下的中国而言,规模经济贸易理论无疑具有新的现实意义。简而言之,贸易的规模来自两个途径,一是对母国市场的高效率利用;二是培育跨国公司,在全球获取增长。在对母国市场的利用上,我国提出了内外双循环的新发展格局,无疑极富前瞻性。深谙国情的企业家们,绝不会白白浪费其中的机会。

不过,在培育跨国公司这个问题上,需要补齐的短板还不少。

提出H-O理论和要素价格均等化的北欧人,100年以来,正是用跨国公司这一“工具”,解决了经济发展曾面临的要素瓶颈,将国家纳入了规模经济驱动的新全球化。在21世纪的最初几年,北欧曾是《财富》500强企业人均拥有量最高的地区之一,人口才1000万的瑞典在高峰时期曾一度拥有6家全球500强。

除了北欧,还有荷兰和瑞士。在2021年《财富》500强企业名单中,1700万人口的荷兰有12家,人口860万的瑞士更拥有惊人的14家。这些小国的治理者和企业家都懂得,冲破发展瓶颈的唯一凭借就是在更大范围内配置资源要素,实现横跨全球的规模经济。

数百年来,国际贸易理论一直处在动态发展的过程中,它从未固守某一理论,而是不断变革,不断完善。与此同时,人类创造财富过程中的协同与共生智慧,也在同步进化。因此,对任何国家和经济体而言,辩证地看待传统的比较优势,走出构建国际竞争力的固有框架,在更大的视野中审视对外贸易的创新,无疑有一定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