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地震期间,黄昌伟(左一)和志愿者跟随心理救援队的医生去为当地青少年做灾后心理辅导,通过陪伴和聊天的方式来安抚灾区小朋友
2008年5月12日,当有关汶川地震的新闻铺天盖地涌到眼前时,黄昌伟决定从英国回国救灾。
黄昌伟是广州市黄振龙凉茶有限公司的创始人。黄振龙凉茶是广州街头巷尾都有的凉茶品牌,是家喻户晓的“广东省著名商标”“广州市老字号”。当时,黄昌伟刚刚当上慈善服务组织广东狮子会的会长。震后,他不断接到会员们从国内打来的情绪激动的电话,很多企业家志愿去灾区服务,“我们应该做些什么”“下一步怎么做”……国难当前,黄昌伟感到自己必须回来。
2008年汶川地震到后来的玉树、雅安地震,黄昌伟一次次地出现在灾难救助中,从单纯捐物到专业性救灾救援,后来十年,又从救灾拓展到其他领域的公益项目……多年来,他引领着志愿者们不断发挥民间的公益力量。
如果他的公益生命从1998年特大洪灾捐赠物资算起,至今已有24年时间。公益已经深深烙在黄昌伟的生命轨迹里,而他也见证了中国民间公益发展的波折与成长。
以下是黄昌伟的自述:
“凉茶仔”做公益
我从小被称为“凉茶仔”,小时候家里卖祖传的黄振龙凉茶。1995年,我打算创办一家全新的黄振龙凉茶店,不同于以往个体经营的、传统作坊式熬制凉茶,而是引进现代企业的管理方式,想把“黄振龙”打造成广州的凉茶旗舰。
我最早接触公益是在1998年。当时,黄振龙凉茶经过两三年的时间,发展出了二三十家店面。那一年,长江特大洪水牵动着全国人民的心。我们与红十字会合作,在所有的凉茶店发起募捐行动,同时公司还在募捐期间将每天的营业额全部捐给受灾的灾民。
那个时候的公益,还处于相对原始的一个状态,当时我就认为“慈善就是捐赠”,这个认识也一直延续了好长的时间。
这一次公益行动,对我来说鼓舞很大。做募捐的那几天,黄振龙凉茶店的生意都特别好,我感受到,不止我,其实所有人都有着一颗善良的心。
很多顾客也给予了我们夸奖,这种夸奖对于我以及管理团队无疑是一种鼓励,对企业文化来说也是一种正面的积累,更重要的是,对于我们今后能持续地去做公益,起到了很重要的激励作用。
2003年,“非典”暴发了。当时,凉茶、口服液等成了人们预防传染的良药,一时间供不应求。黄振龙凉茶也特别受欢迎,常常是早上或者中午就卖完了。公司生意出奇的好,供货量都跟不上了。那时候,公司有两个选择:一是有人建议,可以趁着此时提价,加价卖能赚上不少;二是可以推出一些预防“非典”的特效凉茶宣传,也可以卖一个相对更高的价格。
但我不同意,我认为这样做不厚道,后来公司也没有这样做。我们不仅不加价,还加班加点地制作凉茶,送给广东省各大医院的医护人员免费赠饮,我们还拉了好几批货送到香港赠给医务人员。在抗击“非典”的斗争中,我看到了企业和个人参与社会公益事业的力量。从那时开始,我和公益慈善事业结下了不解之缘。
2003年以后,我国中小企业开始步入一个蓬勃发展的阶段,许多个人也慢慢积累了财富。那个时候,很多人都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做一点回报社会的事情。
但是,在这种公益慈善的萌芽状态里,个人应该要怎么做,我们都不知道。当时我们都不太清楚公益的概念,更不清楚方向在哪里。
我个人有一种做公益的向往,现在觉得我的公益道路是冥冥之中踩对了,而在踩对的过程中又遇到一些磕碰,让自己可以激发出更多的领悟。
2003年,因为向社会捐赠凉茶的缘故,我得到了当时广东省残疾人联合会领导的一个邀请,加入广东狮子会。我问他,狮子会是什么?其实他们可能也不是非常清楚。但我被其中一句话打动了:“在国外,狮子会是由社会精英们组成的一个慈善队伍。”
“成为精英”,对于经营私营企业的我来说,充满着吸引力。
某种程度上,正是当时的一点虚荣心推动我加入慈善队伍。后来我慢慢明白,社会的精英未必是有很多钱、有很大的事业,而应该是对社会有所贡献、对所在行业有贡献、对他人有贡献。
一开始做公益,都是充满着迷茫的。
当时国家的政策、社会氛围,也希望人们去推动志愿者团队的建设。于是在2005年,我开始创办慈爱志愿服务队,摸索着把一群人组织在一起,去策划出值得做的公益项目。我们最后想到了开展帮助贫困白内障者的复明活动,但整个过程里,伴随着许多争论。参与者都是企业家,对于项目有不同的理解,要把争议统一起来,其实是一个团队的磨合过程。
我开始明白,要做好公益慈善的项目,不能光有爱心,还要具备许多技能,包括建设团队的能力、矛盾协调能力、团队激励能力、沟通与感召的能力等等。
从创办慈爱志愿服务队以后,一直到现在,我不断通过进修学习、参加公益类别的各种培训,来提高个人引领志愿团队、加强公益项目顶层设计的能力。持续不断的学习,对于做公益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
混乱中成长
2008年是充满着大灾大难的一年。
年初,中国南方遭遇了大范围雪灾,许多旅客滞留在广州火车站。我们唯一想到能做的就是物资救援,向人们捐赠御寒的衣物、食物等,算是比较初始的一些做法,单纯想要力所能及地帮忙。
汶川地震发生以后,狮子会全体成员都非常关注。当时的副会长安慰我可以继续游学,但我觉得这件事要看大是大非,还是坚持要飞回来。灾难发生两天后,以广东狮子会为首的慈善团队很快投入救灾工作。
我们迅速筹到350万元善款,随即将2700顶帐篷、100多个流动厕所、大批药品和食品、妇婴用品等近200吨紧急物资运往灾区。第一批志愿者队伍在震后第三天就奔赴灾区了,我在5月19日回到广州,采购了各种应急物资,然后次日就奔赴绵阳,在灾区一共停留了将近一个月时间。
汶川地震也是中国志愿者群体的首次集中亮相。
从灾难发生的第一天开始,参与抗震救灾的志愿者就无所不在,这是志愿者第一次大规模参与救灾。有关部门统计,全国各地参与救灾的志愿者超过1000万人。
出发之前,我问过同行的志愿者有没有害怕,他说“说不怕是假的”,大家都担心地震后可能有余震、有疫情,也可能有很多情况不明的突发情况。但既然我们都认为自己是优秀的志愿者,那一定要踏实地做一些事情出来。
到了绵阳以后,我们几乎是全天连轴转。
刚到灾区的前十天,我们主要是不停地到各个灾区分发物资。白天,我们一般要坐着大货车到四五个分发点派发物资,常常顾不上吃饭,一直要到晚上八九时,才能回到住宿的帐篷;然后,就开会统计当天收集的信息,了解灾区的现实需求,商讨接下来的工作方向。每天都是如此,不断重复。
灾后救助的经验,是在混乱中一点点理清的。
一开始,我们首先考虑的是为灾民们分发矿泉水、方便面,后来发现灾区已经接收了大量的类似物资,我们改变思路,尽可能想一些别人没想到的东西,比如婴儿奶粉、卫生巾等。我们还捐了100多个流动卫生间,因为在灾区的安置点没有洗手间,很有可能会造成二次污染。
重大灾情,对我们来说像是地狱式的锻炼,也是在这个过程里才得到特别多的成长。
后来,我在绵阳的魏城县呆了十多天。在灾民安置的过程中,遇到最大的难题是到处都买不到帐篷。后来我们想到,在广东招募大量的四川籍工人,组织人们在灾区砍伐竹子,就地取材搭建好竹棚。不到一个星期,我们就搭建好了1000多平方的竹棚小学,临时解决了帐篷紧缺的问题。
像汶川地震这样的救灾,我一共经历了三次,在之后2010年玉树地震、2013年雅安地震,都分别担任了不同的统领工作。每一次救灾之后,我们会发现自己在成长、在改变。
2008年,我们偏向物资救援,当时没有经验,不知道灾情发生后自己能够做什么,只能每天去看哪里可能有需要我们的地方,希望能在物资救援方面做到最好。
2010年,我们认为首先在做好物资救援的同时,还要做好灾后安置。2008年的经验在这次就发挥了作用。比如,灾后我们立刻联系到供应商定制板房,用来安置学校学生、老师等。竹棚解决了2008年的燃眉之急,但毕竟不足以遮风挡雨,而板房的使用寿命、体验就要好得多。
到了2013年救灾,我们不仅延续了物资救援、灾后安置的工作思路,还想到了要成立志愿者驿站。在过往的救灾过程里,我们发现很多志愿者怀着一腔热情,没有组织地奔赴灾区,可能会增加当地的负担,另外志愿者还可能和政府部门组织的专业救援队抢活干,但是效果并不佳。
站在我们的角度来看,志愿者应该更多思考的是如何去配合政府的救灾工作,在不添乱的基础上去配合发挥次要的力量。于是,我们更主动地去和政府部门做许多沟通,减少当中的信息不对称。
经过这么多次救灾的磨炼,我们不断地积累下宝贵的经验,从简单的物资救援,到做好灾后安置,再到发挥枢纽作用,行动更加高效,也用更高层次的思考方式来发挥自己的力量。
2008年,民间公益迎来了初始的萌芽,它们经历过野蛮的生长,在后来也被新的机构替代。但这个过程也焕发了更多人的公益意识。往后的10年里,更多的公益机构成熟起来了。
黄昌伟一直投身公益,谈起公益来有说不完的话(图/郭嘉亮)
企业家做公益的可能性
加入广东狮子会以后,我就在思考什么样的需求是社会比较需要的,又能够让人很容易记住,总而言之,投入和产出成正比。
以前人们经常问我:“狮子会所谓的‘精英志愿者’体现在哪里?跟一般的公益有什么样的区别?”
我认为,是因为他的经历,这群志愿者们在所在的行业、企业用自身的智慧、经验来赚钱。当他们在公益机构时,不仅要拿出时间,还要拿出智慧、经验来让钱花得更有价值,这才能体现出社会精英的价值。
2005年,成立志愿服务队以后,我就作为项目执行者带领队员开展“新疆、西藏光明行”等复明活动,帮助贫困白内障患者重见光明。为什么是服务贫困白内障者?
首先,当时到医院做白内障手术,一位患者要花费几千元。而我们会引领、感召一些有爱心的医生到当地医院帮他们做手术,成本只要一千元左右。但我们只需要一千元就能减轻一个贫困家庭的重担,这个性价比是很高的。
另外,团队志愿者在参与的时候,会协助医生做表面麻醉术前检查、穿衣、运送等简单的术前工作,增加了会员们的参与感。这种成就感和赚钱是不一样的,公益慈善与纯粹的赚钱有完全不同的意义感。
有一次在做完复明手术的返程,许多志愿者在车上一直哭,现场看到这么多病患者重见光明,那种感动与开心是无法言喻的。
在当上广东狮子会会长以后,我跟省残联发起了“视觉第一”的行动,希望用三年时间在广东实现1万例的白内障手术。到2010年,我们一共做了1.2万例,提前超额完成目标,相当于帮助了1.2万个家庭,我很有满足感。
2011年,我们成功组织80多人的医疗团队远赴非洲大陆,分别前往坦桑尼亚、肯尼亚、乌干达三国进行“非洲光明行”慈善复明活动。这也是中国的民间公益团队首次成功实现对国际社会的援助。最后,我们共为373名失明的贫困非洲友人成功复明,还给当地医疗机构送去了紧缺的医疗设备。
当然,在线路规划上、信息沟通以及志愿者专业培训上,我们后来反思:还可以有更好的规划、做更多的准备。我们去了非洲4个地方,中间都要隔着很远的交通距离,中途还发生了因中巴车轮胎螺丝帽脱落而险些到不了目的地的意外。为了协调物资运送,我的电话有时要打一早上,打到没电。尽管如此,还是有信息不畅的时候,譬如有的医疗点通知不到位,来的人不多,但我们准备了很多器材;有的地方来的人很多,但准备的资源又不够了。
每一次项目执行中的经验教训,都会成为之后的宝藏。
当下,我们正在与免费午餐公益团队一起合作,开展一个非洲的免费午餐项目,希望做一个由中国发起的、引领更多其他国家共同参与帮助非洲贫困国家的国际项目,这一次肯定会比之前做得更好一些。
我们做公益,更多的思考在于能否找到社会的真正痛点、是否有价值。第一我们会挑选项目,选择性价比比较高的;第二看是否有可持续性;第三会跟政府去合作来推动项目,后来政府对贫困白内障患者进行全部免费救治,我们在其中也起到一定的促进作用。
其实,商业与公益互有联系。企业家可以将赚到的钱、社会资源、企业管理经验都带到公益机构里,对公益项目的效益进行判断,并把自身的社会影响力发挥在公益的影响力上。
但做公益又不完全等同于带领团队。作为公益项目的领导,要学会把自己的目标沟通成为大家的目标,引领成员们往共同目标一起走。这个过程中锻炼的感召能力、沟通能力,也能继续带到企业管理中发光发亮。
疫情发生以后,经济受到的冲击也给企业造成了很大的影响。这三年,基金会筹款的难度增加了,更多的企业家也会把自身的精力放在企业的生存上,这些对公益机构来说肯定会有影响。
但按我的观察,公益项目、公益服务的质量并未下降。这一点,我是由衷敬佩。
对于狮子会来说,疫情也对我们开展公益的方式有所影响。许多的培训、会议都从线下改成了线上,大家见面少了,但是有线下公益活动的时候,志愿者们都非常活跃,格外珍惜每一次机会。
似乎每一次经济上的萧条年份,反而是公益机构旺盛发展的一个开始。我想,回过头看,企业家们经过这几年也会变得更顽强。经历了这一次的风浪,我们无论是心理的素质、还是对社会发展的前瞻性,都有了更好的预判能力。我们让企业活下去的能力,在未来也会更好地用于公益机构的发展上。
在接下来任职国际狮子会理事的两年时间里,我也希望可以学到更多顶层设计的经验与方法,并加以转换、推广,让国内的公益机构可以少走一些弯路,更快地茁壮成长起来,也希望有更多的企业家走进他们的公益生涯,发光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