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19日早上6时许,山西晋中,猫盟的红外相机拍摄到公豹M2步下山石,它的豹尾高高翘起
如何找到一只豹?在这山西和顺县连绵的矮山上。
8月21日,清晨雨后,蒙蒙群山。我和巧巧走在和顺县胡松沟村的山里,走一段碰到几只牛。养殖肉牛是人的痕迹,这群黄白斑纹相交的家畜时刻提醒着我,不过距离村子2-3公里而已。但实际,我们夜宿山中,已经失去手机信号将近20个小时。
“是豹的脚印。”巧巧突然蹲了下来。
她指给我看,那是雨后山路上浅浅的一个大猫脚印,如成人紧握的拳头一般大小,很圆,无爪尖。巧巧说的豹就是华北豹,民间也叫它金钱豹,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一路上,巧巧已经像这样指给我看许多野生动物的脚印,狍子、獾、野猪、豹猫……
“我们现在就走在豹子会走的路上。”巧巧说。我一转头,家牛还在不远处。
作为民间野保公益组织“猫盟”的现任负责人,这个85后女孩黄巧雯(巧巧)似乎有一双和我不同的眼睛,我在山里只能看到牛,而她一路指东指西给我看的,全是野生动物正在此地生活的痕迹。
山西小县城有45只成年豹
山西有豹,而且不少。
猫盟前不久刚公布的科考数据是:2021年和顺县监测区域内共监测到华北豹可识别成年最小个体数是45只,未独立幼崽数是13只。这个数据来自2021年全年在和顺县及其周边一共2000多平方公里的范围内,数百台红外相机监测到的结果。
最少有45只成年豹—如今,和顺县的这个豹种群,已经是整个中国太行山地区最大的已知豹种群。
8月20日夜,我和猫盟、和顺县生态协会的人,十几人一同夜宿山中。地处太行山脉中段腹地,和顺县里没有火车、更没有飞机,只要走进较深的山林便失去手机信号,但这里有的是野保人士口中“华北的好森林”。晚上7点半左右,天彻底黑下去,只剩满天星光。
我们围坐在一起,看红外相机拍到的华北豹视频。
“这是谁啊?”杨院长突然发问,“是M12吗,蓓蓓认识吗?”杨院长是和顺县生态协会的会长,也是县人民医院的副院长。
又一只豹出现在屏幕上,这回所有人都认识了,“啊唷,M2。”“对,这是M2大王。”
M12、M2,都是豹子的名字。除了它们,大家陆续认出来的还有F2、F7、F8等等。M是英文male的意思,F是female,M开头的编号就是公豹,F开头的编号是母豹。豹子只只有名有姓,一群人认得热火朝天,只有我一头雾水。
“它们就是和顺的大明星,就好像范冰冰一样。”“看得多就认识了。”和顺县生态协会的副会长老白如此向我解释道。野生豹子们是否已经是和顺县的大明星,还有待考察,但老白很喜欢它们,我还是一眼能看出来的。
杨院长此前自嘲说,和顺县生态协会全协会一共两人,一人是会长,一人是副会长。杨院长和老白都是土生土长的和顺人,从上世纪90年代末开始就在本地救助、保护野生动物,所以和北京来的“猫盟”特别合得来。一晃眼,猫盟这个由生态爱好者和科学家共同成立的民间志愿者团队,也已经在和顺县保护华北豹近10年。
露营的人群中有一个女孩,名叫刘蓓蓓,是东北林业大学的硕士毕业生,如今是猫盟的项目科研负责人,她每年在北京待大半年,再来和顺待小半年,对本地豹子的个体识别已经了然于胸。当晚,大家见到陌生的豹都会问问她,“这是谁?”
有时候,蓓蓓也答不出来。
因为这些年来,和顺的豹子越来越多,或游荡或定居,豹子们的命名方式已经不得不有所改变,从原本简单的M1、F1这类简单编号,变成了更长的一串编号,以便于展开科学的个体识别和行为调查研究。
比如F2,这只猫盟创始人宋大昭心中“和顺最漂亮的母豹”,它如今的名字叫作:HS1501F,意思是和顺(HS)区域内在2015年发现的第一只母豹子。
看懂它,我们就能知晓,F2这只母豹已在和顺县定居了7年,年纪已经不小。
虽然,豹数变多,豹名难记了,但是猫盟的红外相机仍旧因为连年大范围拍摄而抓住了一些“名场面”,勾勒出了不少豹子之间的行为交互。
猫盟的微信公众号从2015年开始,便连续不断地依据红外相机素材,向公众讲述和顺县豹子之间的故事,以十分年轻、网络化的语言塑造了不少“名豹”。
比如,一代豹王M2,如何一跃登上荣耀石,如何霸气击杀近200公斤的壮年野猪,如何同时“坐拥”母豹F2、F7;
又如,和顺最漂亮的母豹F2,突然消失不见,再次出现随身带着三只崽,自己则苍老疲惫得不像样子,现身说法“三胞胎妈妈不容易”;
再如,“一代艳后”F4,连续数年,几乎每年都要生一胎小豹子,猫盟的工作人员甚至已经会给野生华北豹算预产期;
还有一代新王战旧王的重复上演,与豹王M2争霸甚至“绿了”豹王M2的公豹M4,在M2之后首只登上荣耀石的公豹M12……
猫盟创始人之一宋大昭(右一)正在六盘山做野外调查,穿越沟谷
豹吃牛,你管不管
8月23日,我再一次上山。这一次是跟随和顺本地的“老豹子”队员王利上山收红外相机储存卡。
老豹子队员并不一定都老,王利是1989年生人,今年才33岁。之所以叫老豹子队,是因为当地人管华北豹叫“老豹”。老豹子队是2015年4月15日由猫盟筹资成立,和顺县马坊乡乡长促成的一个队伍,当年成立时只有5人,到2022年已经有了17人。
和“老豹子队”同一天成立的,还有一个叫作华北豹伤害牛专项补偿资金的项目。
这个项目最初是由猫盟筹集2万元资金,和顺县人民医院出2万元扶贫资金,来共同补偿当年豹吃牛给农民造成的损失。
和顺本地人并不害怕豹,县内铁桥山保护区林场一位煮饭的阿姨说,“豹不吃人,豹是君子”,后来这样的话,猫盟的人也在多处听到。但是豹吃牛的历史,在和顺县由来已久。因为豹吃牛,村民也有个别报复行为。
2003年,有一户村民家的牛被豹子吃了之后,利用豹子反复回来取食的习惯,在牛尸体中下毒,毒害了老豹。小县城很小,许多本地人都知道县医院的杨院长喜欢野生动物、四处救助野生动物,这位村民便给杨院长打电话,问他:“你收不收豹皮子?”他还以为,杨院长喜欢豹,也会喜欢豹皮子。这种误解,令杨院长久久难以释怀,他感觉农民没有把豹子真心当作一条生命来对待。
2008年,宋大昭从百度贴吧上看到“三北猫科”王卜平在和顺县拍的豹子,从北京跑来山西做志愿者,跟着“师傅”王卜平在山里找豹子的时候,也碰见过豹吃牛的事。那时候,王卜平见村民伤心,偶尔会出钱把牛买下来,避免村民下毒报复,自己也安上红外相机等豹吃牛,获取一些拍摄素材。
到了2015年,豹吃牛,还在困扰着当地村民,甚至愈演愈烈。
和顺县几个乡里,几乎村村养牛,村民们习惯把牛赶上山吃草,碰到禁牧区也不例外。而农村的空心化,让村里的住户越来越少,有的村只剩2-3户人家。人一少,豹子离村越来越近,豹吃牛的事件便越来越多。
当猫盟的工作人员再去村里宣传反盗猎、保护野生动物的时候,逐渐有村民抓着问:“你们保护老豹,那老豹吃牛你们管不管?”
杨院长也经常为此出言相劝,“还是要管。要是不管,要不了多久豹就没了。”
他是土生土长的和顺人,知晓个中利害。他担心豹成为这场利益之争里最大的受害者,也担心农民。杨院长爱动物,但他觉得保护野生动物的人也要懂得一点民生,“要做一步保护,拉一步增收,就算不能给农民增收,起码不要让农民吃亏”。当时,杨院长正负责和顺县人民医院对口马坊乡的扶贫帮扶工作,对豹吃牛造成农民收入损失的问题,他也着急。
但其实,宋大昭早就想管,只是一直没有钱。
从2013年起,在许多个场合,宋大昭都会和不同的人聊起这个话题,“豹吃牛,怎么办?”包括在山西和顺县之外,猫盟也去过四川甘孜新龙县做调查,那是一个无比瑰丽的七猫之国,物种丰富程度极高,但也面临着非常严峻的豹吃牛问题。不同于和顺县的全县每年50多头的损失,四川新龙县单只一个村,一年可能就要损失这个数字的牦牛。
2015年,机会来了。
嘉道理基金会给了猫盟2万元,和顺县医院对口扶贫也出了2万元。剩下的钱,猫盟上网众筹。次年3月,一个名叫“给豹子买牛排”的众筹项目在腾讯公益上线了,全网10677人参与捐款,猫盟超额完成筹款。
也是在2015年,和顺县的老豹子队员忙了起来,他们承担起了各村豹吃牛信息收集、现场鉴定的工作。
“豹吃牛”赔偿的工作开展算得上顺利,但也有不顺的地方—因为补偿的额度太低,一些村民并不满意。一头被豹吃掉的小牛赔1000元,一头大牛赔2000元,这个价格往往只是市场价的1/5,甚至还达不到。
所以,许多次的豹吃牛鉴定工作,都是在村民的一脸灰暗,甚至是眼泪中完成的。
两年民间赔付之后,“豹吃牛”的赔偿项目,在2017年得到了和顺县政府的支持,之后由县政府每年稳定拨付预算,向村民赔款。
带我进山的老豹子队员王利,他家的牛在去年、前年都被豹子吃过,也各自在次年得到了政府的赔付款。我问王利:“你会嫌赔得太少吗?”
他说:“你怎么能嫌赔得少呢?以前没有人赔,不也那样过来了嘛。”
人豹安居城
猫盟的基地坐落在铁桥山林场管理局旁边。
在2018年建起基地之前,连续四五年里,猫盟一直以“游击”的方式在和顺开展工作。最开始,工作人员从北京坐火车来,后面开越野车来、搭“黑车”来,大家在农民家里借宿过,被林场、村委收留过,也在县里下过大通铺的旅社。
直到2018年,阿拉善SEE捐赠给了猫盟两个集装箱,杨院长又给他们拉去了些铁架床和桌子,他们自己在铁桥村租了16亩地,猫盟才彻底算是在和顺县安下家来。
此后,猫盟也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科研、传播、保护执行各个方面都在快速成长。基地的人居环境算不上好,很长一段时间里,简单的做饭、洗漱都是问题。但国内关注野保的众多名人都来过这里,谁听从荒野的呼唤,谁就会来这里,成为猫盟的朋友。
太热或太冷的时候,集装箱没法住人,猫盟就会离开,等到次年四月春天,冻土变软、山桃花盛开,这些工作人员又陆续再从北京回到和顺来。
看到这群“北京来的人”,在简陋的集装箱里一住几个月,总去夜巡、反盗猎、想尽办法向村民宣传野生动物保护,还推进了豹吃牛的保护赔偿,村民们逐渐认可了他们。
但也有更多琐碎的,看似离“保护豹子”很远的事情,找上了猫盟。
狍子下山吃了绿豆苗,村民来找猫盟。
野猪下山拱了大片的庄稼,村民也来找猫盟。
有一次,女孩李露和搭档去一个野猪横行的村里放红外相机,一进村,就被村民团团围住。
李露听见村民们七嘴八舌:“他们保护豹,豹得吃野猪,野猪得吃庄稼。到头来,他们保护豹,我们农民受害?”“杀野猪犯法,野猪吃庄稼不犯法?”
猫盟的微信公众号里,记录下了一些令人心酸的求助场面。
玉米种子刚播种下去,就被破坏力巨大的野猪拱得面目全非。村民一边向猫盟求助,一边准备过几天再播种第二次。“如果再被野猪吃,就只能种点土豆或者别的成熟快的,还能赶在霜冻之前收获。”“要是再吃,那就什么也种不了了,来不及了。”
但有些问题,猫盟也解决不了。
多年来,猫盟和北大、复旦、北师大等众多高校一直有科研合作,大都是关于豹子的,没有科学家的课题是帮助本地农民解决野猪拱庄稼的问题。
但和豹吃牛一样,一次又一次面对村民的愤怒、损失,以及他们对野生动物的报复情绪,做“在地保护”的猫盟,无法真的袖手旁观。
杨院长为此“说破了嘴皮”。
他再一次像“豹吃牛”项目一样,希望在村民和猫盟之间成为桥梁,他希望村民不要为难猫盟,不要为难野猪,也希望猫盟能够理解村民。但“野猪吃庄稼”的根本问题不解决,杨院长也不知道自己的“口舌”“面子”能扛多久。
谁都知道“野猪吃庄稼”不好管,是个坑,但猫盟也只能开始插手了。
2019年,猫盟在不同的村庄试了三种办法,喇叭+爆闪灯的声光设备搭配、改种生长周期短的青储玉米,以及拉刺网。
这件事由猫盟负责社区工作的李露牵头,给村民派设备、算成本、统计效果。许多村民自发地买了设备,也有人来基地索要,那一段时间,李露经常在早上每到6点被村民叫醒,叫给个喇叭。而晚上,基地附近的田间地头,一片此起彼伏,驱赶野猪的喇叭声无比洪亮。
一年下来,其中声光设备的效果最好,一组设备能管上20-30天;青储玉米方案则成本太高,一台配套加工的青储机价格几万;而刺丝网,村民们普遍反映没啥效果。于是,2020年,防野猪的方案中淘汰了刺丝网,又新加入了电子围栏。
2021年,为了更好地收集各村防野猪办法和对应效果,李露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在各村走访,发放问卷,重新制定了防野猪方案。
“防野猪之战”,让北京林业大学毕业的硕士李露,一打就是好几年。
但工作远不止这些琐碎,李露在防野猪之外,还参与撰写、出版了一本书《和顺的野生动物朋友们》,这本书将成为本地学生的重要读本。
而猫盟这些年,最重要的项目“带豹回家”一直在做。
他们想通过修复栖息地,把华北豹沿着太行山脉一路带向北京。豹作为顶级肉食动物,是一种环境的指标,若豹能在一片山林中找到充足的食物、自在生活,那里一定是物种丰富程度相对较高的地方。
“带豹回家”的想法,不过是一盏指引之灯,猫盟要做的,其实是修复荒野,修复人心。
猫盟研究豹子的脚步,也不止山西,而蔓延到国内多地,猫盟的成员到中国香港、东南亚进行交流,也帮助老挝野保工作者进行红外相机培训。猫盟还陆续出了一些书,新近参与编写、出版的《中国大猫》,算得上是目前中国最科学全面、最具可读性的一本猫科动物读本。
据李露说,和顺县政府又将接手“野猪吃庄稼”的防护工作,并制定相关补偿了。
今年8月底,李露和同事一起试飞无人机,希望帮助政府制定更精确的定损方案,若方法可行,猫盟将写好一份报告呈交给和顺县政府。
顺利的话,猫盟的“防野猪之战”,也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