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时两个月,我们终于等到了上野千鹤子的回信。
采访信件是在秋天通过邮件发送过去的,经过出版社、译者等环节的推进,终于完成了一次顺畅的交流。整个过程中,我们能感受到每一位参与者都发自内心希望促成这次跨文化沟通。这背后的一份共识是:在“女性的处境”这个话题上,中日社会具有不少相似之处,至少对当下中青年一代如此。
作为近几年来在中国最活跃的女性学者,上野千鹤子的热度伴随着图书市场的回温而上升,她对女性在现代社会置身的婚姻、家庭、职场等境况中的状态剖析,让中国读者感同身受。
今年已有76岁的上野千鹤子1948年出生于日本富山,父亲是医生,母亲是全职主妇。上野是家中独女,另还有一兄一弟。父亲对女儿宽容,与对儿子的严格形成鲜明对比,上野才有机会在大学时选择了“无用的”社会学。
上野千鹤子曾形容自己与父母:“一个唯我独尊的大男人主义者的父亲,一个辛勤劳作、整日抱怨却对孩子说‘要不是有你们,我早就离婚了’的母亲,和冷眼旁观、发誓绝对不要成为母亲这样的女人的我自己。”
念大学期间,上野参加了学生运动。她发现,女学生无论怎么付出和战斗,都不会被认可,她们要么被评价为疯癫出丑的“武斗罗莎”,要么只能做协助者,为男生们洗衣做饭,甚至还要解决他们的性需求。
根据上野自己的说法,是因为“私愤”,因为自己曾受过不公正待遇,她成为了一名女性主义者,开始研究“女性学”。
半个多世纪过去,难解的社会症结仍在,比如职场上对适婚育年龄女性的歧视,比如很多地方,女孩子受教育的机会受限,又如社会对家庭劳务的价值认可不足,等等。
回信里,上野千鹤子表示,希望自己在年轻人眼里是个“通情达理、偶尔说话辛辣的阿姨”。她的回答言简意赅,直击要害,偶尔让人热泪盈眶。
上野千鹤子说,“幸福不是他人给予的”,爱情与争取女性权益并不冲突。今天颇受争议的所谓“女性主义”,本质上仍是“追求个人自由的思想”。
76岁的上野女士,已是今天大多数读者的奶奶辈,但她依然对世界的变动满怀热情,积极探究与追问,保持年轻人一样的好奇心。正如《上野千鹤子的午后时光》里提及的好奇心:“紧咬不放,持续探索,就算得不到有意义的答案,只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这也很好。”
回信里,上野重申:“问题的答案往往都很陈腐,问题在于探究的过程能否说服自己。自食其力地探究那个过程,就是研究的妙趣所在。”
以下,是南风窗与上野千鹤子的对话。
《芭比》,一部“傻里傻气的娱乐片”
南风窗:从2021年到2022年,你在中国出版的图书就多达23本。你是如何保持如此高产的创作状态的?你如何看待中国近年来忽然掀起的“上野热”?
上野:中国的读者能阅读我的书,真的让我非常开心。中国出现的“上野热”,也出乎我的意料。以此为契机,我跟中国年轻女性接触的机会变多,并因此获得了一些有趣的经验。
因为我跟编辑们关系不错,总是能接到各种约稿,长年累月下来,就变成了如今这些书。我很喜欢阅读、写作,所以完全不觉得痛苦。唯一感到难受的是,在自己内心还不够舒展的时候,贸然发表了不太成熟的文章。
南风窗:近年来,你也有几次到访中国,与年轻人做过交流。在你看来,中日两国年轻人的异同点有哪些?
上野:在我看来,中日两国女性的共通点比差异更多。我在日本的课堂上讲到“厌女”时问学生,“你经历过哪些厌女的事”,对方表示:“我出生的时候,祖父祖母说,可惜了,是个女孩。”中国应该也有类似的事吧。
南风窗:你一定有关注2023年的热门社会话题吧?比如9月,韩国女团成员Lisa去法国参加疯马秀表演的消息引发激烈争论。一部分人认为,女明星也有“向下的自由”。但在另一部分女性主义者眼中,如果自由无法为女性提供独立有尊严的生活,它就是“坏的自由”。我们如何分辨和理解“弱者被迫的向下”,与有选择余地的女性的“向下”?我们有权利指责那些主动拍擦边视频、投身风俗产业、讨好男性以获取金钱的女性吗?
上野:父权制并没有消失。既有女性从父权制中获利,也有女性的利益因此受损。有的女性会积极使用性资源,也有的女性除了性资源一无所有。当女人意识到自己拥有能从父权制中获利的资源(美貌、性吸引力等)时,谁也不能阻止她使用这种资源。不过,在使用这种资源(成为男人的性消费对象)的同时,希望她们也能意识到,这种行为不仅会给自己带来屈辱和不快,还会促进父权制的再生产。
南风窗:上野老师是否看过2023年7月上映的热门电影《芭比》?在中国,此片同样带来了一些争议。有观众认为,电影塑造的“虚假的真空地带”,并没有触及社会的结构性本质。电影里那种“性转”(女性掌握权力的王国)的设定,是否有利于男性反思女性的处境?《芭比》这种电影带来的“爽感”,对女性处境的反思与进步是有益的吗?
上野:《芭比》我看了,感觉是部精彩的娱乐片。能在这种傻里傻气的娱乐片里设置如此大型的布景,也就只有美国的好莱坞了。类似的男女性转剧之所以能给人爽感,恰恰证明现实中的男女是不平等的,实在令人遗憾。但话说回来,这部电影在客流量和全球票房上获得的巨大成功也是事实,它证明电影产业不能无视女性观众的需求。
“幸福不是他人给予的”
南风窗:近两年来,中文互联网上流行一个词叫“服美役”,意思是女性为了保持美丽,去做一些让自己劳累的事情。还有一个词叫“娇妻”,是指甘愿嫁人当贤妻良母的女人。“贤妻良母”这种词从曾经的褒义渐渐变成如今的贬义,在你看来,是什么造成了这种词汇意义上的变化?日本有没有类似“被负面化”(de-valued)的词汇?
上野:日本也有“美魔女”(译者注:美魔女,是指35岁以上,具体年龄不详,才貌双全的女性)、“丧偶式育儿”之类的词,也带有揶揄和批判的意思。想来,“服美役”是为了表达“美的锁链”对女性的束缚,“娇妻”是为了强调婚姻是女人的牢笼。二者都是对社会强加给我们的“女人味”发起的抗议。
南风窗:所以,结婚与成为女性主义者究竟是否冲突?如果一名女性既渴望独立和自由,也期待爱情和婚姻,她可以如何自洽?
上野:跟所爱之人共度一生、生儿育女、建立家庭,也是丰富的人生体验。要实现它,不一定非得缔结法律上的婚姻关系。就算结了婚,也不等于失去了自我独立性。就算没有结婚,我也一直有所爱的人,有亲密的伙伴与朋友。独处是生存的基础。幸福不是他人给予的,任何人到最后都是孤身一人。
南风窗:正如你在书中曾提到的,大部分人成为女性主义者,都是源自“愤怒”这种情绪,我也不例外。在今天,愤怒仍是成为女性主义者的必要条件吗?如果是这样,男性是否可能成为真正的女性主义者?
上野:很遗憾,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能让女性转变为女性主义者的,都是对于不合理歧视的愤怒。如果这种“愤怒”消失,我们也就没必要做女性主义者了。男性中的女性主义者,大多是没有逃避自己所爱女性的愤怒,并选择接受它们、改变自己的人。这类男性应该能成为女性主义者的同伴。
南风窗:至今为止,你接触过的年轻的女性主义者是否有一些共性?与你同代的女性,普遍更关心的现实困境又是什么?
上野:年轻的女性主义者大都拥有高学历与海外生活经验,能从相对客观的视角看待日本的现状。另一方面,高龄女性对生活中各方面的关心,与女性主义有相通之处。比如跟丈夫的关系、跟子女的关系、老后与照护问题等。这些问题大都与性别(gender)相关。
南风窗:我曾听说过一个具体的例子,一位女士连续8年资助一名乡村女孩读书到大学,不料女孩一毕业就嫁给一个有钱男人,成为了家庭主妇。资助者非常失望,女孩却表示:“这是我能够得着的最好的生活。”根据你的观点,“女性主义是尊重弱者的思想”,那么,甘愿放弃个人价值,用性别、生育价值换取婚姻庇佑的底层女性,是否还有机会从女性主义里受益?当女性主义让我们感到烦恼甚至痛苦,我们应当如何自洽?
上野:中国社会在以前鼓励所有女性跟男人一样外出工作,过去的女性也没有当“主妇”的选择。但如今,年轻一代的女性拥有了前人没有的选项。你提到的那个连续8年资助乡下女孩的案例,在实际的母女关系中也时有发生。母亲是劳动者,女儿却选择成为全职主妇,是因为在她眼里,母亲的人生并不幸福吧。
我们无法责备一个出身贫寒的女性选择在她眼里更为有利的局面。只不过,性别研究已经证明,成为“主妇”非但不能为女性带来利益,反倒会招致各种不利与风险。比如无法逃离丈夫的家暴、出行与居住的自由被剥夺等。
“不想结婚”是个人自由,“不该结婚”是强制观念。“不需要男人”是个人自由,“不该对男人有需求”是原教旨主义。女性主义是追求个人自由的思想,因此,我们也必须尊重他人的自由。少数派的理论容易滑向极端原教旨主义,并造成女权运动的断裂。大家都该仔细想想,谁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南风窗:有意思的是,一部分人认为:所谓的女性主义者,都是没有真正体会过爱的人。成为女性主义者和对爱的需求、对家庭的渴望与对独立的渴求,二者之间的冲突是否可以避免?
上野:成为女性主义者与爱人完全不矛盾。年轻人的爱是斗争,而成年人的爱,是接纳与宽容。美国一位诗人Adrienne Rich写过这么一句诗:“Two people together is a miracle.”(两个人能在一起,就是种奇迹。)
所以,不要害怕去爱。
“要想吸取经验,就要付出相应代价”
南风窗:我认识一些30岁左右的女性朋友,都表示随着年龄增长,会开始反思那些比较激进的抗争思想,会开始有更多的顾虑和犹豫。上野老师如何保持自己的锋芒不被岁月削弱?那必将出现的软化和钝化,又该如何克服?
上野:思考激进是因为想象力不足。随着年龄增长,思考虽然会“软化”,但不会“钝化”。因为了解的东西越多,越能意识到世上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多样性存在。多积累些经验远比毫无经验要好。在我看来,年轻人是最不宽容、头脑最固执的群体了。
南风窗:无论在中国还是日本,年轻人似乎普遍都有年龄焦虑,尤其是女生。除了年轻人,一些中年人也害怕被人说老。但上野老师曾在《在熟悉的家中向世界道别》一书中,对老年展现出乐观、理想的态度,你是否也经历过对“老去”感到焦虑的阶段?
上野:比起焦虑,我更想表扬自己,竟然活了50年、70年这么久啊。毕竟有些景色只有到了这个年龄才能看到,真庆幸我还活着,没有早死。
南风窗:我们所处的社会环境往往比较忧虑“身后事”,也就是担心“死后谁来收尸”。上野老师提倡的互助养老,即主要在家中而非养老院度过晚年,这需要社会层面的医疗设施、照护政策的完善等等。如果环境暂时还不能满足,当独居老人忽然在家中倒下,又没有熟悉的近邻,他们最能依赖的是什么?同样是老人,老年男性和老年女性面临的境况又有哪些不同?
上野:我并不关心自己死后会怎样,世界上只是少了个我而已。但因为自己没法处理尸体,还是要留下遗言,指定相关执行人。我不需要坟墓,只需对方帮我撒骨灰。这类事情应该都能请人代劳。
另外就是年金保险、健康保险、照护保险三位一体的制度,对老后生活十分重要。既有制度的保障,又有伙伴和朋友,独居也就不可怕了。为此,需要提前认识一些比自己年轻的朋友。“独居即孤立”的想法是种偏见。相对于女性,男性似乎更容易感受到社会性的孤立。
南风窗:在中国社会,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的一辈人,普遍难以理解“一个人的生活”。他们害怕的不是医疗、金钱等外在条件的不足,而是害怕孤独。年轻一代又实在没有办法让他们相信“一个人并不孤独”。在你看来,父母辈害怕的孤独,与子女辈不害怕的孤独,二者之间的区别在哪里?传统家庭观念认为,婚姻和血缘绑定的关系最可靠,即便跟朋友一起互助养老,对方也终究是“外人”。日本文化里会有类似的顾虑吗?在你看来,真正的孤独(lonely)是什么?
上野:(你们)父母那代人的家庭都有很多孩子,兄弟姊妹多,生活就是靠家人之间相互帮助来维系的。他们小时候也没有独立的房间,几乎都是跟姊妹们挤在一起睡。当国家和社会都靠不住的时候,唯有家人能成为支柱,他们想必也经历过那样的时代。然而,在那之后出生的孩子大都是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姊妹,所以从小就能拥有自己的房间。
无论是依赖还是被依赖,如今的家庭关系都比从前脆弱,家庭本身也在缩小,一旦施以重压,很容易就会破裂。为此,必须有制度来支持那些不依赖、不能依赖、不想依赖家庭的人。日本社会也具有强烈的家庭主义,但孩子没必要成为父母的牺牲品。
“真正的孤独”,是在紧要关头陷入绝境,只能凭借自身力量打破现状时的感受。这种状态无法与人分享,就算说了也未必有人明白。但类似的经历会使人变强。
南风窗:无论在中国还是日本,大概都有男性对“上野千鹤子”这个名字感到恐惧。现实生活中,上野老师是否遇到过直接冒犯、攻击、给你带来负面情绪的人,并因此感到困扰呢?你在书中多次谈及女性的婚姻与家庭,但你自己并未曾经历过婚姻,你是否会,或者曾经因此担心经验不足对学术方面造成影响呢?
上野:我当然有过被男性挑衅、恐惧的经历,但这些人不会出现在我生活里,所以,对我来说无关紧要。
多数女性都会结婚、生育,就算我不结婚、生育,也不妨碍我对她们进行研究。这跟研究犯罪的人未必要成为犯罪者是一个道理。毕竟女性的经历已经有很多人谈及,如果还有尚未被谈及的,只要去问就好了。
南风窗:“原生家庭”也是近几年频频在中国被提及的词语,你在《上野千鹤子的午后时光》中也聊到了自己的父母和童年,认为自己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小孩。你的原生家庭对你的成长造成了多大的影响?你是如何摆脱这些影响,走出自己的道路的呢?有没有什么可供我们学习的方法?
上野:成长经历对人的生活有很大影响,因为我们没法选择自己的父母。我从小就会用批判的眼光看待父母,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小孩”,为了离开父母家也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之后我又重新教育了自己。如果不喜欢自己的父母,就跟他们保持距离吧。
南风窗:在当下社会的评价体系里,女性无论以何种方式度过一生,似乎都不太圆满。选择独身或者不婚自然会被指责,而太看重事业的“女强人”,会被诘问如何平衡家庭与事业,进入婚姻并为家庭付出大部分精力的女性,又可能遭到同性的批评。对女性而言,似乎没有绝对“正确”的生活,不管怎么选,人生都充满或大或小的遗憾与不幸。
上野:你提到的评价都来自第三者,亦即社会。可是,一个人是否对自己的人生感到满足只取决于自己。我虽然没结婚、生育,但也丝毫没有后悔。如果已经结婚、生育的女性能对自己的人生持肯定态度,那不也很好吗?
南风窗:你在《上野千鹤子的午后时光》里提到,就算可以重返20岁,你也会谢绝。那么,你在30岁后所过的生活,和20岁时想象的未来差别大吗?作为“过来人”,你是如何顺利走过这个充满迷茫与变动的阶段的?
上野:20多岁是最糟糕的年龄。不可能“顺利走过”。我在这个阶段也曾遍体鳞伤,或伤害他人。没有任何“诀窍”。要从人生经历中汲取经验教训,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我只能说,不要害怕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