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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输家”主宰欧盟命运

两个“输家”主宰欧盟命运

辜学武 德国波恩大学终身讲座教授 | 2024-07-15 | 南风窗

选举的赢家冯德莱恩,请求输家提名自己上位,确实是一个有趣的现象。你要问欧洲现在是“谁主沉浮”,当然还是德国总理朔尔茨和法国总统马克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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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5月28日,德国总理朔尔茨(左)与法国总统马克龙在德国梅泽贝格宫散步(图/视觉中国)


6月17日,现任欧洲理事会主席米歇尔在布鲁塞尔安排了一个“非正式晚宴”,其中一个重要议题就是未来欧委会领导层的“人事安排”。

有知情官员称,与会的27国首脑“基本同意”冯德莱恩留任欧委会主席,尤其德国总理朔尔茨表示这是一个“明智的解决方案”。随后有媒体反驳说,当晚各方还谈不上“达成共识”。事实上,在欧盟峰会可能于6月28日作出提名决定前,意大利总理梅洛尼的态度和各方对于欧委会其他职位分配的不同意见,是客观存在的不和谐因素。

鉴于马克龙6月30日面临法国国民议会选举的压力,欧洲理事会能否在这之前定下欧委会主席人选还值得打一个问号。尽管马克龙和朔尔茨都是近期欧洲议会选举的“输家”,但根据推举规则,他俩目前却决定着“亲美派”冯德莱恩能否顺利留任。


鱼龙混杂的反建制派

6月上旬的欧洲议会选举中,虽然右翼势力在德、法、意三国都取得了傲人成绩,但欧洲议会仍牢牢掌握在建制派中间势力手中。这些维护现行欧盟体制和对内对外政策的中间势力,涵盖中右势力的人民党、中左势力的社会民主党、中间力量的复兴欧洲党/自由民主党,以及与社民党同属中左阵营的绿党。

而扛起反建制派大旗的,当推聚集了欧洲极右势力的“身份与民主”党团,其旗手是法国在野党“国民联盟”的领导人玛丽娜·勒庞;同属反建制派的,还有意大利女总理梅洛尼领导的右派势力“保守与改革”党团(ECR),这个党团显得稍微温和一些,在与建制派的博弈中,刻意不让自己被对手和媒体贴上“极右”标签。

从广义的角度看,反建制派还包括一向对欧盟统一大业心存疑问的左翼势力,以及那些不愿组成党团或没有被那些大党团所接受的“逍遥派”。他们往往是某一成员国名不见经传的政治势力的领袖人物,被自己的追随者用选票送进了没有5%“入会”门槛的欧洲议会。

梳理这些事实非常重要,它能帮助我们理解被媒体惊呼的“欧洲右翼大地震”并非5级以上的大地震,充其量是一个3级左右的小地震而已。它之所以引起了许多人的“恐慌”,是因为它的震中在欧洲的两个大国:法国和德国。

法国的欧洲议会议员选举中,勒庞集团获得了31%以上的选票,远超马克龙政治势力的14.6%。这迫使马克龙背水一战,立即宣布解散国民议会,重新举行选举,以期唤醒民众,挫挫勒庞的锐气,重新获得国民的信任,为未来三年的继续顺利执政扫清障碍。

德国的“选择党”,虽然只领先总理朔尔茨的社会民主党两个百分点(15.9对13.9),但它反超成功,至少在6月9日的选票统计上一跃而成为德国第二大政党。这无疑是最刺痛百年老党社民党的地方,可谓是刻骨铭心。

然而,这场早就被政治观察家们“预测”过的“地震”,并没有改变欧盟总体政治实力的对比。这一点,看看6月19日更新的欧洲议会的席位分配便一目了然。

720个席位中,建制派占据了457席。其中,人民党190席,社会民主党136席,复兴欧洲党/自由民主党80席,绿党51席,加起来对欧洲议会的掌控率超过63%。

反建制派控制了另外的263席,掌控率不到37%。梅洛尼所属的ECR斩获83席(是第三大党团),勒庞的极右势力获取了58席,左派赢得了39席;其他83席分散于无派系归属的“个体户”中,其中就包括被勒庞出于战略性的考量“撵出家门”的德国“选择党”的15名议员。

这里所说的反建制派是一个极为笼统的概念,涵盖了对于传统的中左、中右和中间势力没有归属感的政治流派和人物。这是一个“鱼龙混杂”的世界。右派和极右派占大头,与他们志不同道不合,甚至势不两立的人也不少。而且,“反建制”并不等于“反欧盟”。比如,属于这个反建制派系列的泛欧洲政党“伏特党”就是一个憧憬“欧罗巴合众国”的政党。对这个党来讲,建制派们在推动欧洲统一大业上做得还不够。

一场选举地震过后,建制派真正的对手勒庞的“身份与民主”党团和梅洛尼的ECR加起来也就141席,比选前的议席只增加了区区16席,远远敌不过建制派的457席。从数字上看,所谓“欧洲议会向右转”的叙事或担忧稍显夸张。


欧委会的命运

如果说欧洲大陆未来的发展基本取决于欧盟的政策走向,而后者又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欧盟委员会的态度,同时欧委会的态度又基本取决于欧委会主席的政治偏好的话,那么谁能左右欧委会主席的产生和欧委会的组成,谁就真正拥有主宰欧盟未来命运的实权。

真不凑巧,这个实权掌握在这次欧洲议会选举的两个“输家”手中:德国总理朔尔茨和法国总统马克龙。没有这两位的默契和首肯,无论是谁都很难登上欧委会主席的宝座。

换句话来讲,选举归选举,实权归实权,欧洲议会选举的结果并没有改变欧盟的权力结构。这个结构的逻辑是:欧洲议会选举的赢家并不一定能登上欧盟权力的顶峰。

要想当上欧委会主席,得过两关:一是欧盟27个成员国首脑中2/3多数这个关;二是欧洲议会绝对多数这个关,你得至少取得720个议员中361位议员投票支持你上位;两者缺一不可。

更为诡秘的是这两关的顺序:欧委会主席的提名权掌握在由27国首脑组成的欧洲理事会,换句话来讲,没有欧洲理事会的提名,议会不可自行选出欧委会主席。

正是这一结构设计,使得27国首脑们拥有先发制人的特权。他们可以在提名的时间点上运作自如,也可以在人选的问题上讨价还价,还可以把其他核心岗位的分配与自己的利益和诉求挂钩从而决定对具体人选的态度。

然而,27国首脑之间各自的权重并不是平等的。小国的分量远远低于大国的权重。提名需要2/3的首脑的多数,并不是说27个首脑中的18个同意即可,而是说提名的首脑们来自的国家拥有欧盟2/3以上的人口。欧盟27国目前的总人口约为4.5亿,它的2/3就是3亿人口。

换句话来讲,即使有18个以上的国家的首脑达成提名协议,但如果这些国家的总人口加起来不到3亿的话,提名也无效。没有人口大国的首肯,渴望获得提名只能是一厢情愿。

欧洲人口最多的国家是德国,有8500万人口;其次是法国,拥有人口6800万;然后是意大利(5900万)、西班牙(4800万)、波兰(3800万)。这些是欧盟“重量级”的人口大国,它们的态度往往是各成员国最为关注的对象。

尤其是德国和法国的态度,两个国家的人口加起来有1.53亿,超过欧盟总人口的1/3,构成德法两国首脑在欧委会主席提名事项上“事实上的否决权”。正是这个事实上的否决权的存在,使得许多成员国都有“自知之明”,心甘情愿地等待柏林和巴黎拿主意。

从理论上讲,如果德法联手作梗,其他25个国家的首脑即使相互之间达成约定也无法通过提名;如果德法分裂并围绕自己形成两派,没有任何一个成员国群体能违背柏林或巴黎的意志强行通过欧委会主席的人选。

现在的情况是,欧盟成员国都看着德国和法国,而德国和法国都看着朔尔茨和马克龙。尤其是推出冯德莱恩为首席候选人的欧洲人民党,更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在选举结果一出来后就向朔尔茨和马克龙喊话,呼吁他们“顺应民意”,立即表态提名冯德莱恩连任。

选举的赢家,请求“输家”提名自己上位确实是一个有趣的现象。它说明了欧盟权力的重心在关键时刻还是在德法这样的大国的执政人手中。你要问欧盟现在是“谁主沉浮”,当然还是德国总理朔尔茨和法国总统马克龙。

尽管他们国内的政敌对他们大有穷追猛打之势,这也不能改变他们依然大权在握的事实。没有马克龙和朔尔茨的联手提名,冯德莱恩寻求连任的野心也只能是“黄粱美梦”。


尴尬的处境

朔尔茨和马克龙目前的处境当然很尴尬。无论支持还是不支持冯德莱恩连任,都有付出政治代价的风险。

朔尔茨倘若不支持她的话,会背上“缺乏民主风范”和“心里没有德国”的罪名,毕竟作为德国人的冯德莱恩代表的欧洲人民党,赢得了欧洲议会选举的头把交椅。

倘若一咬牙支持冯德莱恩连任,无异于给自己在国内的政敌添砖加瓦,长他人之志气,灭自己之威风,更何况今年的欧洲议会选举,实际上是在为明年的德国政府换届大选热身,延续政敌冯德莱恩的政治生命对自己争取连任下届德国总理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马克龙的处境比朔尔茨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倘若放弃力挺冯德莱恩,除了“民主风范”的压力之外,马克龙还得给自己和公众一个交代,毕竟5年前是他“力排众议”亲手把这位德国女防长“提拔”为欧委会主席的。

倘若现在就表态支持冯德莱恩,马克龙无疑是在为自己挖坑。人算不如天算,马克龙没有料到他所属的“复兴欧洲党”这次在法国败得如此之惨,以至于只能靠解散国民议会提前选举来重新聚集力量。解散国民议会,可以说是他深思熟虑的放手一搏。6月中旬法国左翼发动数十万人上街反对极右势力,就是该棋局的一部分。有人说,马克龙是希望国民议会选举特殊的两轮投票机制,能够将勒庞的极右势力挡在第二轮。

其实马克龙深知,勒庞这次欧洲议会选举之所以能大胜,靠的是“反欧牌”。对于以冯德莱恩为代表的“欧盟官僚主义”和移民政策的猛烈抨击,为勒庞极右势力带来了大量选票,这是其胜选的“金票仓”。如果偏偏在国民议会重新选举之前表态支持冯德莱恩连任,马克龙无异于自己炮制出一记“乌龙球”,把更多的选民推向勒庞,亲手毁掉自己解散国民议会提前选举的布局,把新议会的多数党地位拱手让人,让自己提前进入“跛脚鸭总统”时代。


政治交易

朔尔茨主张达成“一揽子”共识,是指在决定欧委会主席人选的同时,也要把欧洲理事会主席和欧盟外交与安全事务高级代表的人选问题定下来。

可以设想,倘若朔尔茨代表社会民主党团(他和西班牙首相桑切斯已经一起被该党团推选为谈判的首席代表)支持冯德莱恩连任,他一定会提出两个前提条件。

第一个条件是,冯德莱恩绝不能与意大利总理梅洛尼代表的右翼势力合作让自己上位。这一点不是新鲜事,社会民主党团的主要领导人已经在冯德莱恩向梅洛尼伸出橄榄枝后,多次发出过警告。

第二个条件可能是,要求冯德莱恩的人民党同意一位社会民主党人士(比如葡萄牙前总理安东尼奥·科斯塔)出任欧洲理事会主席,取代即将离任的自由民主党人士夏尔·米歇尔。法国人可能会同意这一点,但现在是冯德莱恩的人民党要得更多—要求与社会民主党团“瓜分”欧洲理事会主席的前后两段各两年半的任期。

即使冯德莱恩在马克龙和朔尔茨首肯下获得了理事会的提名,第二个门槛她能否迈得过去还是一个未知数。理事会提名之后,欧洲议会还要进行表决。如何获得那宝贵的361票或更多,对冯德莱恩是一个极大的考验。她的人民党一共才190席,需要朔尔茨的社会民主党的136席和马克龙的复兴欧洲党的80席的支持。这三党加起来一共406席,理论上来讲应该够了。

然而,选举欧委会主席是无记名投票,而且欧洲议会党团也没有“投票纪律”,议员们可“随心所欲”地投票。根据以往的经历,10%至15%跑票的现象是常态。如果三党406名议员的11.33%(46名)不投她的票,那她落选的命运就不可避免了。

为了对冲这一风险,冯德莱恩早就未雨绸缪地强化了同梅洛尼的合作,极大地改善了欧盟委员会同意大利政府的关系。在选前的公开辩论中,冯德莱恩毫不掩饰地表明,如果她连任,将寻求同梅洛尼领导的ECR合作。

这条路子看来是走不通了。因为朔尔茨的社会民主党已经给她划了条红线。他们给了冯德莱恩一个“有他无我,有我无他”的选择。换句话来说,与梅洛尼合作必然导致失去社会民主党的支持;要想靠社会民主党的支持上位,必须与梅洛尼的ECR一刀两断。

冯德莱恩应该说是左也难,右也难,摆脱这个困境的唯一出路可能是与绿党合作,争取拥有51席的绿党的支持,以减轻人民党、社会民主党和复兴欧洲党跑票的风险,用绿党的51票来对冲可能跑掉的46票。

然而,与绿党合作虽然不会遭到社会民主党和复兴欧洲党的反对,却会得罪人民党内的许多议员。人民党是农业党、工业党和企业党的混合体,对冯德莱恩的“绿色工程”本身就持怀疑态度,已经迫使她在许多方面做出了让步。

与绿党合作,势必要给这个党一些“绿色投名状”,这反过来不可避免地又会引起人民党内对冯德莱恩雄心勃勃的“绿色工程”耿耿于怀的保守派的反弹,诱发更多的议员离她而去,加入“跑票”的阵营。

冯德莱恩的“困境”凸显出了欧盟权力结构的复杂性。但万变不离其宗,欧洲未来的走向还是德法轴心说了算。如果她果真得到朔尔茨和马克龙的联合提名,却又不幸因为议员跑票栽在议会361张选票门槛上的话,提名权又会回到马克龙和朔尔茨的手上;他们得物色新人,寻找替代,重启讨价还价的博弈。

谁说朔尔茨和马克龙这两个欧洲议会选举的输家是“跛脚鸭”?毛泽东主席曾说,“要透过现象看本质”,现在欧洲权力游戏的本质是,德国总理和法国总统依然权势滔天,他们决定着冯德莱恩的命运,也决定着欧洲未来外交政策、安全政策、移民政策、能源政策、工业政策、贸易政策的走向与尺度。

欧洲议会选举后的这片大陆,正期待着他们的决定。“谁主沉浮”,一目了然。